长亭曲回宛转,回廊尽头。黑发青衣的修士微微含笑,眸中如蕴着星光。
而他身旁的白衣修士,亦俊美清瘦,微微垂首,如同羞涩。
乍看上去,只觉得他们十分相称亲密。
霁摘星与容昼聊了半晌,才发觉日渐西沉,他耽误了人颇久,天际最后一点金光都被吞噬,只留下朦胧暗影。霁摘星回过神来,睫羽微垂,温和地道:“我多话了些,不知容道友住在哪一峰?我送你一程。”
容昼整个人都处于相当微妙、麻木的状态,因此当霁摘星询问他时,他脑中未如何细思,几乎是下意识地平板回复道:“淮竹峰。”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悔起来。
因为这代表两人又要并行一路了。
好在这一路上,霁摘星其实相当沉寂。
忽而便下起细雪,落在肩膀上消融,轻易浸湿衣衫。
霁摘星有真元护身,隔着一层雪花,先前还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他微微偏头时,便看见容昼几乎是半个身子都被融雪打湿,脸色冰冷青白,好不可怜的模样。
他一个筑基修士,这样狼狈其实有些奇怪。
“容道友。”霁摘星抬手牵着他的衣袂,真元便顺着指尖传导过去,替他隔开那些落雪。与此同时又道:“你虽为医修,却也需多顾虑自身。”
容昼只觉一阵暖意,从那袖摆间传渡了过来。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像是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探看了霁摘星一眼。
他牵着自己的衣袖,略微先行了步。微垂首时,细雪飘飞,侧颊被那雪光映出,便显得那肤色格外冷白,五官稠艷。
容昼紧盯着他,目光几乎是有些迷惑、又专注的。
他以为这段路程应当难捱才对,事实上不过眨眼间,淮竹峰便近在眼前。
霁摘星松开了他的衣袖,落雪也恰时停下。
“容道友,”霁摘星的声音落在这层绵密的雪中,也显得尤为温和,“再会。”
容昼恍惚间回过了神。
“再会。”他微微抿了抿唇。
那人便转身离开,一袭青衣,背影格外清瘦。
容昼又在原地呆站了会,忽然便抬起头,望向隐秘的角落道:“谈琅。”
——他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
就像他曾经把谈琅喜欢的那个姑娘逼离郁水宗,他亲手破坏谈琅每一次萌动。谈琅从怀疑到崩溃,渐渐开始排斥身边亲近的人。
谈琅从暗处走了出来,紧抿着唇,有些愤怒失落,还多了些隐秘的敌意。
“容昼。”他冷冰冰质问。
白衣的瘦削青年,微微弯起了唇,面上是满足的笑意。
既然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一边和我说霁摘星夺我所好,一边却又接近他,”谈琅目光微微有些复杂,好似有些气急败坏,“你就算不喜欢我了,也不该移情别恋至他身上。”
容昼的笑容微僵。
“……”
·
霁摘星带着他那些师弟离开郁水宗时,天朗气清,是近来少有的好气候。
寒林试剑在即。他们乘坐形如巨舟的上品宝器,从郁水宗离开,行至卜梦门的地界。
咸湿的风吹拂而来,落在面颊上有些发凉。祁白扇便站在巨舟船头,微微仰头,意气风发得很。
“师兄!”
他直起身子,又转过头来,有些许期待地望着霁摘星,面颊微微泛红。
“是海——”
霁摘星正用真元输入宝器灵核,驾驭这一艘巨舟。听到祁白扇的呼喊,亦有闲心侧目望去,蓝碧海水一望无际。
“嗯。”霁摘星温声回应。
祁白扇虽然出宗过几次,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巍峨壮阔、深不可测的大洋。
这届寒林试剑于卜梦宗中举办。那是修真界领头的三大宗之一,素有海中仙宗之名。宗门由数座岛屿连绵而成,被白浪环抱。
卜梦宗的实力或许不能称之为第一,却是凡人界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修仙宗门,受当朝天子供奉。每年招收的凡人弟子,亦是根骨最好的,
祁白扇满心憧憬,却不知在底下的那些卜梦宗弟子,仰头看来,都被这恢宏巨舟法器所惊,赞叹起郁水宗的宗门底蕴深厚来。
郁水宗前来,自然有卜梦宗的修士前来接应,又空出一处灵岛让巨舟停泊。
接应的修士是卜梦宗峰主之一,筑基修为,见人皆笑脸相迎。
此时霁摘星去将那巨型法器收入乾坤囊中,要耗费些许时间,便让他们这些弟子先下来一步。
祁白扇为领头师兄,这个时候便收敛许多,宠辱不惊,颇有天骄风范。
他年少英姿,连着身后几个郁水宗弟子亦显得英俊淡泊,十分知礼。让人见了便赞叹一声不愧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调养出来的弟子天生便蕴着贵气。
正巧来迎接他们的张峰主,是祁白扇本家的一门远亲,便显得格外热切道:“祁师侄。”
祁白扇亦是微笑,唤他一声前辈。
那张峰主感慨道:“ 不过半年,祁师侄修为又精进不少。想必此番前来寒林试剑,定有所斩获。”
祁白扇十分谦虚:“不敢当。”
张峰主又殷切地问询道:“不知这次郁水宗前来的长老又是哪一位?是安符君还是梦长老?”
他说的这两位,皆是郁水宗的金丹长老。这张峰主年寿两百,修为筑基高阶,也到了应渡劫金丹的时候,自然对前来的金丹前辈十分在意,若能得到些许指点……
祁白扇想到霁摘星,便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来,面上的笑意更真诚了些:“倒不是这两位长老,而是霁……霁长老。”
张峰主听到这个姓,顿时有些许微妙,有些勉强地笑道:“却不知这位霁长老名讳?”
祁白扇谦虚低调:“自然是我霁师兄,霁摘星。”
张峰主的脸色,便稍微有些沉了。
他知道这霁摘星来头颇大,那郁水宗主将他当亲子般的养着。若是真能一遇风云变化龙就算了,可是一个从上世界被驱逐回来的人,哪怕要为他再留着面子造势,也不该拿寒林试剑、拿郁水宗的名声开玩笑。
当然,他这也的确是因无缘得见金丹前辈的迁怒。
眼前是郁水宗的弟子,张峰主虽然心中埋怨,却不敢显露。只是语气有几分客气地道:“原来是他。”
“祁贤侄,我这仍要迎接其他宗门弟子,便不先耽误,日后有闲暇再叙,我让我大弟子为你们引路。”
祁白扇到底年轻,也不是那种娇惯的非要人时时捧着的性子,没注意到不对便应下了。
于是等霁摘星将那法器化作一核大小,收进乾坤囊时,见到的便只有他那几个师弟,旁边有个卜梦宗弟子侯着。
那弟子看上去十分老实规矩,低垂着头,只顾盯着人衣摆看。他察觉到霁摘星来了,也不过是俯身行礼,便一言不发地往前带路。
像这弟子这般孤僻的模样,免不了会招那些大能嫌弃,生出龃龉事端来。
偏偏霁摘星的性子,某种程度上而言好得出奇,便只让他带路。
一行人被带去了卜梦宗所占据的七十二小岛屿之一,是其特意为郁水弟子腾出来的地界,格外僻静,一路上便也未曾碰上什么人。
弟子带到路,像个闷葫芦般,也并不做介绍就回去了。
霁摘星放出神识简单探查院落,便开始给每个弟子分配居所。
没了外人在,祁白扇这时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散下来,眼睛晶亮地凑过来:“师兄,我还不想去休息。”
他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太无理取闹了,又思考了一下:“我好紧张,睡不着,想你陪着我。”
其他那些郁水弟子,也都很希望与霁师兄亲近,一个个便都黏在院落中,也不提去休息的事。
霁摘星略微沉吟,他道:“那我今夜便陪你们……”
弟子们眼睛晶亮。
“修炼。”
“……”
霁摘星含笑:“谁先来?”
祁白扇唇角微微一抽,有些哀怨:“霁师兄,你欺负人。”
霁摘星道:“我将境界压制到练气与你们比试。”
几个弟子都有些吃惊。
像霁师兄这样身为金丹真君,却愿意迁就和他们比试的,便是他们各自的师尊,也从未如此耐心过。
霁师兄为他们尽心竭力,他们如何也不能让其失望,顿时又斗志汹涌起来。
于是几位师弟们商量了一下先后顺序,便轮流向霁摘星讨教。
最后自然是失败。
——还是惨败。
他们发誓,绝不是对霁师兄心存敬畏或被美色迷失斗志,而是真正在他举重若轻地一剑下,尚且走不过一招,便被抵住喉口命脉,稍有异动便要身亡命殒般;若那不是霁师兄,他们甚至觉得,今日就会死在这一剑之下。
没想到平日温和沉静的霁师兄,原来拿起剑来,是这般凌厉……凶狠的模样。
他们输得太快了,甚至根本没回过味来。
霁摘星问道:“你们觉得自己为何会输?”
弟子们一个个慌乱反省,诚恳作答。
譬如霁师兄虽压制境界,但对剑术融会贯通的理解,仍是金丹水准。
譬如心境不同,霁师兄道心圆融。
祁白扇道,是霁师兄抢占了先机,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霁摘星听完他们各自的话,略微沉吟道:“你们都未说错。”
“只不过,”霁摘星神色轻缓温和,如同宽慰,“我方才是将境界压制至练气三阶。”
而他们这里哪怕修为最低,也在练气七阶以上。
师弟们:“……”
他们突然间,深深的羞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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