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峫瞳孔深处清清楚楚映出了那个红点, 就在这时他看见江停偏了下头, 动作非常轻微。
——他仿佛是想回过头来,再一次与自己对视。
但严峫没机会证实这恍惚的直觉,因为随即江停硬生生顿住了。
那仅仅只是半秒内发生的事。紧接着保镖冲了上来,黑桃k疾步走近, 一把拽住江停的胳膊, 飞扑在几步以外的草地上,保镖立刻挡在了前面!
“退后!把车开上来!”黑桃k厉声指挥:“快!”
有人立刻一把按住江停的头,挡着全身把他推上了越野车。周遭乱哄哄地,阿杰挡在黑桃k身前大步后退,愕然问:“怎么会有狙击手, 难道是警方提前设伏?!大哥来的时候没搜过山?!”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黑桃k的行事作风在派人去废弃公路接应阿杰那次就得到了最直接的体现:明面上可以只有一个人,但暗处却肯定有车马火力齐备的一大帮。
他出现时带了十几辆车, 但下车的却没有四五十个人, 说明早先已经准备了很多人手在附近搜索排险。如果警方真有埋伏, 别说十来个人的小股埋伏了, 哪怕只是一辆车配两三个人, 都绝不可能避开毒贩的耳目。
更何况埋伏人数少于嫌犯人数根本就不是公安的作战传统。在这种野外地形伏击, 刑警、特警甚至于边防武警的数量如果少于涉嫌贩毒人员的三倍以上,是电影都不会拍的奇幻情节。
但如果不是警方,谁有可能跟踪到这里?
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严峫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对方只有一名狙击手。”黑桃k打量着准星落点和对面树林的距离, 沉吟两秒算了下角度, 说:“最多两个。搜不出来是正常的。”
阿杰立刻反应过来:“埋伏我们的不是公安?”
“建宁那边不论省厅或市局都没有组织任何行动。”黑桃k只丢下这一句, 转身上了车,阿杰跟上去急道:“大哥!”
透过车窗望去,致命的红点仍在游弋,保镖正四下散退,眨眼间功夫空地上就只剩下了严峫一个人。
这名建宁刑警也到了强弩之末,甚至连站着都有点勉强。但他的目光却还很瘆亮,那是濒临绝境却还困兽犹斗的精光,隔着混乱的现场和单面可视车窗,撞上了黑桃k的视线。
“算了,”片刻后黑桃k淡淡地道。
阿杰不甘心地:“大哥?”
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对方势单力薄,又不是警方的人,那完全可以呼叫外围,绕山谷进行全方位搜索。就算隐蔽在高处的狙击手很难对付,但真要对付的话,还是可以仗着人力与之一战的,没必要所有人都被一两名狙击手逼退。
或者起码,也应该在撤退前弄死那个刑侦支队长。
黑桃k不答,回头望向后座。
江停被两名保镖左右挟持,坐在正中。他的体力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似乎极其疲倦,脸色僵冷苍白得不像活人,闭着眼睛靠在皮椅上,露出修长脆弱又毫不设防的咽喉。
黑桃k黑沉沉的眼底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半晌又回过头,说:“算了。确实需要一个人把今天发生的事传给警方。”
“可是……”
“你注意一下轻重主次。”黑桃k说,“逞一时之快,从长远看没有任何好处。”
阿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识到今天的确弄不死这个宿敌,只能任由眼中钉肉中刺继续活下去。他按捺住内心的挣扎,低头服从:“我明白了,大哥。”
黑桃k不再多教训他什么,只吩咐了一句:“按老规矩办。”
阿杰心知肚明,招来手下小声叮嘱了一番,后者急忙躬身跑了出去。
保镖迅速上车就位,后面的人开上前,严严实实左右护住了黑桃k所在的这辆越野车。狙击手似乎也并不想真正动手,红点一直时隐时现地绕着严峫,在周围空地上逡巡。
有人通过对讲机向阿杰请示了几句,终于获得了撤退的许可,车队鸣笛示警,随即缓缓向前启动。
阿杰最后回头,敏锐地眯起了眼睛——
江停仿佛没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般,仍然合衣倚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而越过江停再往后望去,严峫早已在毒贩撤离的第一时间就迅速离开了原地,奔至石碓与草丛后贴地趴俯,哪怕现在开枪也狙击不到了。
就像登场般毫无预兆,十几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沿山谷向远处撤退,随着崎岖的石路上下颠簸,殿后几辆车上的保镖半身探出车外,举枪警惕扫视,提防有人突然从山林间冲出来。
直到车队驶出数百米射程外,那小块空地已经隐没在重重草木后了,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桃k却突然说:“不对。”
车上保镖都一惊,阿杰立刻起身:“大哥,有诈?”
“……”黑桃k似乎也有些迟疑不定,终于摆了摆手:“来不及了。‘招子’就位了吗?”
阿杰按着蓝牙耳机听了几句,一点头:“按老规矩,已经就位了。”
黑桃k不言语,点点头。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盘算着什么谋划,面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来,半晌才听他吩咐:“走吧。”
·
严峫死死盯着那辆全黑色悍马h2在包围中远去,牙咬得那么紧,以至于生生咬出了血。直到最后一辆车消失在山谷重重的雾霭中,他才发着抖埋下头,把脸埋在冰凉的掌心,额头抵着粗粝的沙土碎石,却全然没有感觉。
他真的已经透支了,肝肠寸断的剧痛淹没了一切,肉体上的伤痛和流血都传递不到麻痹的神经末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冲上来连拖带拉地把他从灌木后扶了起来,二话不说立刻往远处山林里拽。严峫喘息着一看,只见来人体型十分瘦,头戴钢盔护目镜、全身迷彩服,从头发到脚跟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意外的是身上没有背枪。
仓促中严峫只感觉来人十分眼熟,但根本看不清是谁。这时候他已经连问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
对方警惕扫视周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打手势:“跑!”
就那短短一个字,严峫瞬间呆住了。
然而这时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车队虽然走了,但谁也不知道黑桃k是否在原地留下了人等待狙击手现身,或者干脆杀个回马枪。严峫踉踉跄跄随对方穿过空地,一头扑进山林,视野两边参天大树渐渐密集,不知道拨开多少荆棘树丛后,严峫的视线越来越花,前方所有景物都出现了明显的重影,连那道穿迷彩服的背影都分裂成了两三个。
“……呼呼……呼……”
他听不见风声和鸟鸣,只有自己的喘息重重鼓荡耳膜,每迈出一步都感觉心脏被无形的利爪攥住,强行扭曲、紧缩,再扭曲、再紧缩……
——扑通!
严峫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脚踩空,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重重滚进了树沟里!
山林中的树沟布满碎石土坑,严峫只觉天旋地转,下一秒额头撞上了尖锐的东西,温热一下涌了出来,红色的液体刷拉盖住了视线。
是血。
他躺在地上,手脚痉挛,全身抽搐麻痹。那个穿迷彩服的立刻跟着趔趄地跳下沟来,似乎压抑着低声骂了句什么,但严峫听不清。
他的耳朵也被血蒙住了,连自己的喘息都仿佛隔着深水,朦胧又不清楚。
真狼狈,他心中突然掠过这么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么狼狈?比流浪狗还不如。
严峫咬紧牙关,摇摇晃晃从地上支起身。他额角到侧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顺着锋利的眉角流下眼梢,随着动作一滴滴掉在手背上,旋即被更多透明咸涩的液体冲开。
下一刻,大股腥甜从气管直冲喉头,他哇地喷出了满口血沫!
“!!”来人扑上来失声道:“严队!”
“……”严峫想说什么,但眼前迅速发黑,不知不觉已经软倒在了地面上。
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海水,眼睁睁望着世界旋转上升,迅速远去。迷茫、绞痛和绝望都化作虚无,伴随着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深海。
“……江……停……”他无声地念道。
那刻骨铭心的两个字带走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严峫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暗不见底的深渊。
·
越野车在前后护卫中开出山路,突然车载步话机响了,阿杰立刻抬手接通耳麦里的频道:“喂,说。”
不知通话那边说了什么,阿杰一愕,紧接着脸色沉下来:“我明白了。”
他按断通讯,探身俯到黑桃k耳边,借着车辆行驶的轰鸣轻声说了几句,少顷黑桃k睁开眼睛“噢?”了一声:“招子说只有一个人?”
“对,身材不高很瘦,像个女人。‘招子’怕狙击手还在,不敢太靠近,但确定那女人行动并不敏捷,身上也没有带任何狙击|枪一类的武器,扶起那姓严的就退回丛林了。”
黑桃k微微颔首。
阿杰皱眉道:“大哥,我们会不会被空城计给忽悠了?”
黑桃k默然不语,似乎也看不出喜怒。阿杰跟他很久了,知道这模样基本就是要大开杀戒的表示,一时不由心下发紧,右手略微抬了起来,随时准备打手势下令车队回头。
然而足足等了一分多钟,却见黑桃k呼了口气,笑着慢慢地重复道:“……空城计……”
他仿佛感觉非常有意思,突然他转身问:“江停?”
江停没有反应,他好像睡着了,光洁的眉心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还很心事重重。
然而黑桃k却知道他不可能睡着,阿杰也能从呼吸频率、眼睫颤动和肌肉绷紧程度等最细微的差别中,看出他还清醒着这么一个事实。
只是醒着也很不舒服罢了。
他这种体质,落水、枪杀、剧烈情绪波动,能撑到现在还没作出病来,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下次见面时,你跟他就是生死仇敌了。”黑桃k含笑看着他,温声问道:“如果他带警察来抓你,我就帮你杀了他,好么?”
许久江停才略微挑起眼皮,密密实实的眼睫之下流露出一丝微光,随即又合上了,在几道锐利的视线中低声道:“……好,那你可千万别忘了。”
黑桃k微笑回答:“不会忘,我明白。”
山路两侧树林青黄,正是当午。
车尾后腾起的尘烟遮蔽了灰白天光,很快沿途远去,消失在了苍茫大山的尽头。
·
“……血压偏低,有轻微脑震荡,生命体征稳定……”
“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颅内血肿,护士把他脸上血擦擦……”
“严哥!我们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样了?!”
“严哥你快醒醒,严哥你醒醒啊!”
……
似乎有无数人簇拥着他往前奔跑,错落的脚步和激动的咆哮围绕周围,此起彼伏。渐渐地那些喧嚣都远去了,他好像来到一片安静的空间里,眼前亮起了柔和的白光。
我这是怎么了?严峫迷迷糊糊地想。
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我是谁?
悉悉索索的动静就像涨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渐渐涌现而来,旋即变成了雷鸣般的掌声。白光化作灿烂的太阳,走廊尽头瑰丽斑斓的玻璃门轰然开启,大理石台阶下是一大片茵茵草坪;白玫瑰花铺成的地毯两侧,无数熟悉的面孔笑容满面,一边纷纷起身一边欢呼鼓掌。
吕局,魏副局,余队,方队,黄兴,苟利……秦川也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打着漂亮的领结坐在马翔和高盼青中间,笑着向他吹了个戏谑的口哨。
严峫站住了,望着大家,不知怎么突然有些腼腆。
“快去啊严队,愣着干什么!”韩小梅笑倒在杨媚怀里,双手比成喇叭大声喊道。
“这小子高兴傻了吗?”魏副局一个劲笑骂招手:“还不快过去?”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严峫往前看去。玫瑰花瓣从台阶下一路向前延伸,碧玉般的草坪尽头,严父严母分别站立在花毯左右两侧,曾翠翠女士还特意穿戴了她压箱底的好首饰,高兴得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而在严家父母中间,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着礼服,缓缓回过头,向他露出了柔软的笑意。
那是江停。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后背,严峫一步步走上前。他脚下踩着云海般新鲜芬芳的花毯,耳朵里尽是称贺道喜的声音,脑海中一时清醒又一时恍惚;那么长的草坪转眼就到了尽头,严峫停下脚步,只见江停的笑容越来越深,眼底闪烁着钻石般璀璨的光亮。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严母笑着问:“拿出来啊,你的戒指呢?”
严父也问:“对呀儿子,你的戒指呢?”
严峫讷讷站着,只听台下大家都在催促:“戒指在哪里?快拿出来呀!”
“快呀,还在等什么?”
“戒指呢?你的戒指呢?”
……
江停眼珠明亮,面容白皙,嘴唇是饱满健康的绯红色。他看起来永远都像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又有些不经人事的羞涩和含蓄,问:“你的戒指呢?”
“……戒指在这里。”严峫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替你戴上。”
咔擦——
铮亮手铐卡住了江停的双腕,铁链虚虚悬在半空。
“……”江停似乎有些不懂,疑惑地看了看,抬头问:“严峫,这是什么?”
严峫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欢呼消失了,鼓掌消失了,成排婚礼宾客陡然失去了踪影。玫瑰花瓣凋谢枯萎,草坪由翠绿变作灰败,远处苍茫层峦叠嶂,山林间吹来凄厉仿佛哭号般的北风。
就像在无数个噩梦组成的迷宫中穿梭,他们又回到了那片山谷。
江停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变作一片彻骨冰冷,然后他轻轻一挣就将手铐化作齑粉,就像已经发生过的那样,举枪对准了严峫的眉心。
“我爱你严峫,”他冷冷道。
“但你是警我是匪,等再见面时,你我就是生死仇敌了。”
严峫怔怔站在那,不能动也不能喊,甚至连转开目光的能力也没有。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江停食指用力,然后扣下了扳机——
砰!
病床上,严峫身体猝然抽搐,爆发出剧烈的呛咳!
“大夫!大夫!”
“他醒了!他醒了,快!!”
主治大夫带着护士快步冲进病房,只见严峫已经急促喘息着坐起身,用力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眼眶中满是血丝,额角到侧颊那道长长的划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精悍的上半身满是累累的淤血和外伤;他就像一头刚冲出囚笼的负伤野兽,满身凶悍未消,一把推开护士,翻身下床,沙哑地问:“我在哪里?”
“严哥你冷静点,没事了!没事了!”马翔高盼青等几个人一叠声把他往病床上按,七嘴八舌安慰:“你已经回建宁了,还不快躺下!”
“我们都在呢!没事的严哥!医生说你有点脑震荡暂时不能起!”
“你吓着护士了,哎呀别别别!小心他那个输液针头!”
……
严峫如梦初醒,目光从周遭每一个兄弟焦急的脸上扫过,瞳孔剧烈发颤。
建宁初冬的阳光越过病房玻璃,将白墙映得亮亮堂堂。
“……吕局呢?”他嗓音嘶哑地迸出着几个字来,“吕局……他在哪里?”
马翔有些迟疑,刑侦支队几个兄弟迅速交换了一个为难的目光。
高盼青掩饰地咳了声:“吕局他……他现在有点事,待会省厅可能会有些人过来,有些情况吧可能要,那个要稍微解释清楚……”
严峫听不出这话里隐约的暗示,他头痛欲裂,脑子仿佛一锅煮开了的粥。这时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病房门口掠过一道身影,个头高挑削瘦,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眨眼间就过去了。
……江停?
那是江停?!
严峫想都没想,猛然起身推开正准备给他量血压的医生,在惊呼声中摇摇晃晃奔出病房门:“等等!喂,等等!”
那背影毫不停顿,大步流星地向远处走。
“你给我站住!”严峫几乎是踉跄着奔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这到底是怎么——”
严峫猝然一僵。
杨媚裹着江停最常穿的那件大衣,手拎铂金包脚踩高跟鞋,苍白的脸上未施脂粉,从眼角到鼻翼闪烁着不明显的泪迹,紧抿唇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马翔他们追出病房,也都纷纷愣在了走廊上。
周围病患家属路过,都带着怪异的神情,擦肩时不住打量他们。推着药车的护士经过,隔老远还好奇地频频回头。
“……”严峫喉结猛地一滑,“……是你?”
杨媚不动声色说:“是我。”然后在他灼灼的瞪视中向后微微一偏身。
——严峫的视线越过她,只见走廊尽头,三个身着深蓝警服的省公安厅人员出现在了电梯门口,正神情严肃地向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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