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明在以往谈合作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个难题:对方觉得他年轻、没结婚根本就很难深入地沟通少儿教育的问题。当他否定对方的提议时,他们总会满心悲愤地表示和没有孩子的年轻人去谈教育,根本无法触动对方的灵魂,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很多烦恼。
可是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微笑着看向自己,直接开门见山地询问。
“孔先生,您能聊聊,将来会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程家明这个问题。研究生毕业,工作两年,可在老娘眼里他是一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孩子。作为众多董事会成员最年轻的一个,他同样听到的是太多的教诲,所有人更愿意去看市场调研的表格,去看各种冷冰冰的数据,不会有人认真去听他的教育观点。
但是作为唯一的家族继承人,从小就被告知身上的担子艰巨,他确实认真考虑过艾米米提出的这个问题,有自己的想法。
“当然可以!”
“那我很想请教一下!”
对面这位继承者的资料,艾米米来之前已经调研得很详细了,二十几岁的年纪,又有过留学经历,她觉得自己和程家明有碰出合作火花的契机。
“我小的时候被教育的方式很简单,就是不停地学未来的知识。”程家明回忆小时候的情形,有点想笑。
艾米米非常理解,打断他说:“就是小学时学初中的知识,初中时学高中的知识,每年寒暑假,学渣们都在玩,学霸们除了短暂的旅行外,都把下学期的知识学完了。等开学后,学渣们还在考虑如何适应,学霸们已经在研究奥数,攻读世界名著了。”
“你说得完全正确!”程家明从小被精英式培养,虽然大学是在国外念的,但是之前妥妥念的是国内重点高中的国际班,学习压力一样也没有少过,“艾小姐当年也是这种学习模式吗?”
“当然不是,我跟你相差快十岁,按照五年一个年代推算,完全是两代人,接受的教育模式怎么可能一样?”
程家明愣了,现如今女人的容貌与身材已经完全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年龄了,唯有眼神、神态和语言更能泄露一个人的实际年龄。
可面前的艾米米,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没能让他有这种认识。她眼神清澈,言语间仿佛并不是在谈一桩生意,而是在很认真地再谈一个未来。并且这样的状态能让他感同身受。但是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比自己大十岁吗?
艾米米并不知道程家明在想什么,只笑着说:“不过中国传统的教育本质都是望子成龙,只不过根据每个时代经济条件不同,家庭背景不同,给与孩子的引导不同。那么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孔先生,谈谈您未来的育儿经吧?”
程家明想了想:“总的来说,我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开心一点,父母做不到的事情,最好不要强加到孩子身上。父母认为好的事情,也要和孩子商量着来。孩子的意见父母要认真考虑。”
“……”
“最简单的愿望就是不要因为教育让自己和孩子都过得身心疲惫,毕竟所有的教育都是为了让孩子以后生活得更好,背离了这个初衷,再多的特长,再高的分数,也都算不得成功。”
艾米米太开心了,这才是一个21世纪年轻父母该有的正常心态。
“艾女士,你可能不太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当然理解,最简单的说就是,无论是学什么,哪怕是旅行、买玩具还是日常,家长都最好能和孩子一起获得玩耍的快乐,绝不一个频率的说教。一味去教育孩子成为有出息的人,不如让孩子看到父母是如何在努力和奋斗。”
“想让孩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好能让孩子看到这些才艺在自己生活中的影子。”
两个人一拍即合,越聊观点越开心。孔家明感觉第一次有人认可自己的教育方式,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艾女士,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艾米米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拢,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严肃的表情。
“一个做教育培训的人,如果从来没把自己的教育理念融进日常的培训理念里,脑子里除了盈利就是提高如何让孩子在短时间里提升成绩。把教育包装成披着功力外衣的速成品卖给家长,拿孩子的未来的人生观买单,很可怕。”
程家明觉得热血沸腾了,董事会的‘家长们’无一不是这样教育他的,他们不看别的只看业绩,完全不在乎自己做的是方便面还是教育体系,快速赚钱的模式就是正确的,利润增值便是王道。
“艾女士,我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来阐述一下你的经营理念?”
艾米米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彩打的周计划递了过去:“孔先生,你看看这是一个幼儿园中班孩子的周计划。”
程家明接过表格,粗粗看了一遍就已经感觉到了触目惊心。从周一到周日,除了上幼儿园外,其余的所有时间都被家长精确到半个小时以内,各种补习班加上回家练习,孩子可以用来自由玩耍的时间少之又少。
“这个家长有些变态!”程家明忍不住想要爆粗口。
艾米米摇摇头:“不是只有这个家长,是现如今几乎所有的精英家长们手里都有这么一张表,控制着年幼孩子们的课余生活。孔先生你是不是感觉这个五岁孩子的周计划甚至比你这个未来的ceo都要忙碌?”
“这个幼儿园的孩子比我忙!”他中肯的评价。
艾米米说出自己的观点:“所以,最需要培养的不仅是孩子,更是大多数的家长。现在的人把孩子当初压力,把生孩子当成负担。可实际上折磨家长的是自己控制欲,孩子不是木偶,总有一天会脱离大人的操纵。”
“……..”
“在我心里孩子是上天派来人间的天使,他们净化了成人的世界,让父母获得二次生长的机会。我们应该感激孩子,珍惜再次成长的机会。所以,我的根本愿望就是从改变精英家长们手里的这让表做起。”
“…….”
“我的一句话阐述便是:孩子好的未来,从治愈家长的焦虑开始。”
整个会谈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程家明自始至终,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生意上的商业气息。艾米米畅想的是一种和谐的生活氛围,一个美好的家庭未来,一种更有幸福感的社会风气。
程家明被她眼底的希冀和言语间的热忱深深打动了。什么商业计划,什么新一年度的利润增值?都没有眼前这个女人讲述的项目策划书,更让他有工作的欲望。
“艾女士,我希望你能在三天内拿出更详细的合作方案来,三天后我们在上海洽谈,届时希望你能像今天打动我一样,打动我们智能未来的董事会成员。”
程家明被秘书的敲门声打断,他马上要去开一个看似更重要的会议,必须结束今天的会谈。
艾米米走在新港的林荫大道上,整个人洋溢着久违的激情。她从年少时就和宋彦哲有着同一个梦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改变这个世界。此刻他们虽然分隔两地,但却是在某种意义上做着相同的一件事。
宋彦哲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看了一眼车上摆着一家三口的照片,心想一定是艾米米在念叨自己了。今天张博士从美国飞帝都,他一早开车去帝都机场接人,为了不塞车天还没有亮他就出发了。
此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正式开始了。
帝都机场熙来攘往,张博士这趟归国之旅甚为艰辛,不仅美国实验室那边设置了重重障碍,竟然连签证也人为的出了问题。实际上,宋彦哲已经负责建厂有半年之久了,他和作为合伙人的张博士还是第一次见面。
出机口前,宋彦哲举着欢迎张博士回国创业的牌子,活了三十几年,他还第一次像个小粉底一样,心情热切激动。张博士半年之内头发白了大半,顾不得烫染看上去要比视频里苍老了很多。
“彦哲啊,我好几次都以为再也回不了家了。”踏上祖国的土地,想起将近一年来的遭遇,两鬓斑白的老博士的眼圈忍不住红了。
宋彦哲心里也无限感慨,笑着说:“我老婆说过,只要心在一起,永远都有家可回。”
张博士点点头,眼底终于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彦哲,谢谢你啊!”
建厂半年来国内的事宜基本上都是宋彦哲一个人在担着,可他这次回国,并没有带来利好的消息,他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不是还能和自己一样坚持下去。
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宋彦哲提前在机场里的中餐厅定了位子。张博士一个劲儿的摇头,表示机场周围有一家小面馆儿,地道的炸酱面,他多年前来吃过一次。若不是宋彦哲知道张博士在业内的声望还有注册工厂时的身价,从他的穿着打扮上来看,就是一个极普通的南方老人,简朴得令人咂舌。
好说歹说,宋彦哲带着张博士在中餐厅里坐定了。张博士的声音有些沉重,直言不讳地对宋彦哲说:“金阳投资的老总因为之前我在美国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还有一些同行业投资失败的案例,后面的投资不但不能到位,之前的投资他也要逐步收回。”
这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宋彦哲皱眉说道:“现在生产线设备正在安装实施,进度刚刚完成了三分之一,如果后续的资金不到位,生产线就没法实施了。”
张博士说:“别急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在洛杉矶质押的剩余资金很快就会解冻,到时全都投过来,以解燃眉之急。”
“那可是您全部的身价。”
张博士笑着说:“早年留学的时候占的是公派名额,后来辗转美国与帝都,最终决定辞职去国外任教。若不是当年国家培养了我这个穷学生,也没有我后来的一点成绩。年纪越大越想着落叶归根,更何况这个项目能够落地还是借助了国家对高科企业最新的优惠政策,如果能够做成,我这点财产又算什么?”
宋彦哲想了想说:“那我也再追加100万投资。”
张博士赶忙摆手:“你在国内负责建厂半年多,已经是一分钱收益都没有过。如果再追加100万投资,于项目来说也是杯水车薪。项目运营到了现在,大家只能说是用最积极的态度和最大的努力往前推进,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就一定能够成功。一个投资方撤了,后面两个投资方也未必不会未来撤资,风险太大了。”
“您说了,现在大家都在用最积极的态度和最大的努力往前推进,我作为合伙人之一,什么结果都能接受。但是不到最后一刻,我们都尽最大的努力想着如何把这件事情做成,而不是先把自己的后路想在前面。”
张博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把大家聚在一起的大都是因为利益,看到为了梦想而聚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从宋彦哲的身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宋彦哲和张博士开车回到了泰安新区,帮老人家安置好了住所后,王超和邓佳伦两个人也从生产线上赶了过来。宋彦哲接到了一通电话,辞别了张博士,又开车去了五十里地之外新建的一家五星级宾馆。
酒店大堂富丽堂皇,他走进左手边的咖啡厅,一眼看到了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中年女士。若不是早就认识,但从容貌和气质去猜测,她最多四十几岁,可实际上这位女士已经年近六旬了。说起来,他和她也不过才见面四次而已。就连他和艾米米的婚礼,这位贵妇人都没有来参加。
“孙女士您好!”宋彦哲坐在孙慧云的对面,态度恭敬礼貌却生疏如陌生人。
“彦哲,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吧?”
“人与人之间的亲昵是要靠感情来维系的,刻意的亲近会让彼此都觉得尴尬。”宋彦哲笑着说,“您打电话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孙慧云冷笑:“你跟艾米米在一起十几年,性格倒是越来越像了,说话的口气都这么倔。看着好像很有礼貌,其实心里对长辈一点都不尊敬。”
“我不想听到任何人说我老婆的坏话,如果你再用这样的措辞来形容米米,我想咱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我是她妈妈!”
“那也不行。”
孙慧云听到女婿这么霸气地维护艾米米,苦笑说:“我知道米米埋怨我,可我当年实在是没有办法,离婚后工作感情都不顺利,等我的生活好起来后,米米已经长大了,跟我也再不亲近了。”
宋彦哲冷笑:“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你非要提起,我就替米米说几句。古话讲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孙慧云正抹着眼角的一颗泪珠,所有的表情在宋彦哲清明的目光下僵住。
“那是因为做人父母,除了金钱以外还可以给孩子爱。孩子可以没有钱,但是不能没有父母的爱。”
宋彦哲的心被自己的这句话刺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高一时的艾米米,穿着校服在校园里摆地摊的情形,想着她放弃骄傲追在自己身后,只为问一道物理题的情形。想着她高考前夕一个人住在传染病医院,白日里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到了夜里再害怕也只有她一个人。
孙慧云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她和前夫一样,再婚后早就有了新的子女。刚开始的时候是怕女儿这个拖油瓶影响自己的新生活,可渐渐地这个孩子就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的剥离,等到她想起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米米的性格太强了,如果她肯主动亲近我这个母亲,我们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
孙慧云想极力摆脱这种心痛的感觉,多年前她曾经找过这个女儿,曾经主动示好过,可是遭到了冷漠的对待,她努力过了问心无愧。
“你知不知道,米米为什么拒绝了你的亲近?”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要你的施舍,她想要你为她骄傲。”
孙慧云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两次婚姻,随着丈夫一起在商界打拼,早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艾米米与她只有不到十年的母女缘分,既然她不肯主动亲近自己,那就顺其自然。可是之前在机场无意间看到宋彦哲,她就忍不住跟着他,听到他和别人谈项目的事,她听后就觉得胆战心惊。
“米米,还好吗?”
“她挺好的!”宋彦哲看着面前这个多年以来几乎没有任何联系的岳母,表情和声音都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小萌呢?”孙慧云擦擦眼泪,“小萌已经上幼儿园了吧?”
宋彦哲的心头滚过一阵闷痛,轻咳了一声说:“小萌已经上二年级了。”
“哦哦。”孙慧云脸颊一阵发热,“时间过得真快。当初我离婚的时候,米米就是这么大,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宋彦哲胸腔里翻涌着的疼痛更加汹涌地袭来,他望着面前与妻子十分相似的面庞,脑海里闪现出小租屋里,艾米米肚子疼抱着暖水袋靠在他怀里哭泣的情形。
“上学的时候,家长签字我都是奶奶的名字,班里的同学都以为奶奶的名字是我妈妈,有一次我站起来解释,全部同学哄堂大笑,那时我就想,我也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我第一次来姨妈是在小学六年级。那时大峰在奶奶家生病,没人顾得上我,我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姨妈巾不知道要及时去换,弄脏了裤子,班上的男生都在嘲笑我,那时我就想,我要是也有妈妈就好了。”
“我上初一的时候还没有戴胸罩,穿着小孩子的背心。坐在教室里总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奇怪极了。那时我也想,我要是有妈妈就好了。”
孙慧云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婿在想些什么,前尘往事也一幕幕地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她哽咽着说:“离婚后我一直在江浙沪辗转,没多久就有了苗苗。苗苗从小也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在机场餐厅里听到你要投资,心里就一直放不下。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这个当母亲的也希望米米过得好。”
宋彦哲再次看着孙慧云与老婆十分相似的面庞,轻声说:“妈,米米其实也是希望有妈妈的。”
孙慧云整个人如遭雷击,看着面前英俊沉稳的男人,眼底的泪花这一次再也控制不住地决堤而出。
“这次回北方其实我是想着要看看米米,再看看小萌。我还是他一岁多的时候见过一回,我这个当姥姥的给孩子准备点礼物,还有米米明年就本命年了,要穿红戴金,我都记着呢。”
宋彦哲心头的闷气一点点消散,嘴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舒心地笑意。
“到时您是去家里还是去酒店我来安排。”张博士来了,他可以抽空回家看看。
孙慧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再怎么样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忙的时候顾不上,可是现在近在眼前,哪能不想看一眼呢?
“好!”
“这件事您定下来之前先别和米米说。”免得她一激动影响睡眠。上次见老婆,宋彦哲发现艾米米又瘦了。
孙慧云定了下心神,看着宋彦哲。这个女婿她基本是满意的。以大女儿的条件能找到这样一个英俊潇洒,沉稳能干的男人已经不错了。可若是放在小女儿身上,她自然是不满意的。
男人长得帅有什么用?最主要的是能赚钱有社会地位!
“都快忘了说正事了。追投100万?这笔钱对你们两口在来说不是小数,而且合伙人都劝你要慎重,我建议你还是观望一下。苗苗在秦安新区这里也有项目,我就是搭飞机来看她,才在机场遇到你。万一你们赔了,别说我,就是她也是要担心的。”
宋彦哲挑眉,隔墙有耳,这只耳朵更是一辈子都没见多几次的丈母娘的耳朵。
“我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做生意哪有你这样实诚的?不要报酬白干半年,还再追投这么多钱,不是我说你们,你真是书生气太重。生意是要一板一眼写在纸上,每月、每季度,每期都要看见真金白银。像你这样不被别人当冤大头才怪。”
宋彦哲想说:以前我跟您想的一样,三十岁要住什么样的房子,要开什么样的车子,四十岁要有多少存款,五十岁要在车房上更上一个台阶。可是现在我关心的是,四十岁的时候我能做成什么样的事情。
可他不是书呆子,懂得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当年这位丈母娘就是嫌贫爱富离开的老丈人,跟她这样满心功利的人谈这些,只能让彼此不痛快。
“我会慎重考虑的,请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