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怀弓着背坐在修复舱里,仰起头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光屏。
为了确保隐蔽,那位医生为他开具的药剂中含有剂量很小的催化成分,在进化后改为服用缓释剂,不至于突然造成患者的身体改变、引起他虫的关注。
蒙希的雌父曾经是中心医院的副院长,如今经营着几家高级疗养机构,亚雌从小耳濡目染,经常为雄主和家中晚辈们调制营养剂,被陆家族虫视作改变陆怀坎坷命运的善良雌君。
陆怀的嘴唇有些颤抖,常年含笑的眼角挂了一道干涸的泪痕,瘦削的脸上只有一双蓝眼睛还显露出一丝活气。
雄虫的表情有些迷茫,半晌才声音沙哑地喃喃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能提前完成二次进化。”
陆忱对他的情况心知肚明,对方虽然先天不足,但比腺体受创的原主还是强了不少,如果好好休养,进化速度也不会比同龄虫滞后太多。
——如果蒙希没有决定一箭双雕地“资助”他,既博取家虫的好感,又将幼崽作为近在咫尺的试验品、观察自家研制出的催化剂成效的话。
陆忱不能原谅陆怀一再欺压原主、暗算自己,却也有些怜悯这只雄虫以一腔真挚的感情错付他虫。
他对联邦病房中的常规设备十分熟悉,察觉到陆怀神色有异,当即迅速打开医药箱、找到针剂,抓起陆怀细瘦的小臂,熟门熟路地为他注射了镇定药剂。
刚才还在歇斯底里的雄虫此刻表现得平静多了,他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光屏上频繁的取药记录,一声不吭地任凭摆弄。
监测仪器仍在疯狂报警,昭示出他正在经受着剧烈的精神波动。
此情此景太过眼熟,陆忱脑中蓦然想到了受尽羞辱的原主,小幼崽也曾多次含泪咽下心中委屈、被迫伪装成无事发生,却被监测仪一再泄露真实情绪。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的不只有陆怀一个。
在他看来,陆怀虽然童年坎坷,但严重缺乏共情、对他者的感受没有最基本的关照,所以才会欺压雌性兄弟,还捧高踩低地侮辱原主。
眼下他经历的痛苦比当年的小雄虫还要深重,也许能意识到自己曾经做过怎样的错事。
正像陆怀自己所控诉的那样,十年过去,他们二虫的境遇再次调换了,谁能不说一句“天理循环”呢?
坐在诊疗舱里的雄虫一脸麻木,勾着头十分呆滞地静止了片刻,忽然挺直腰背,迷惘地抬头问道:“雌君是故意的吗?我……我难道没有像陆恒一样爱他吗?”
陆恒是蒙希所孕育的雄子,只比陆忱年幼一岁,现在已经在中央研究院修习,始终受到陆凌无微不至的宠爱。
得知自己等级倒退时陆怀只是陷入短暂的崩溃,眼下他忽然被尘封多年的真相拍了一脸,顿时连精神都开始恍惚起来,只觉十年来的感激和爱戴都是一句荒唐的玩笑。
“我将他当作雌父啊……”
陆怀在面对强势的对手时一向乖觉,他从来不敢嫉妒陆恒、不敢表现得比蒙希的亲生雄子更抢眼,生怕引起对方的恶感,他始终认为家主雌君同样将自己看作值得关爱、提携的后辈,为此对亚雌的关照心怀感激。
而事实上,那只言笑晏晏、从来都亲切温和的亚雌长辈,竟然从始至终都只将他作为违禁药剂的试验品,在心里计算着如何榨取他的价值、笼络他的忠诚。
他竟错把仇敌当作“雌父”,认为对方提供的药剂有效地改变了自己进化困难的厄运。
陆怀的心被仇恨反复噬咬,趴在冰凉的舱壁上干呕出声。
他淌了满脸泪,无比颓唐地伸手捂住了眼睛,极力平息剧烈起伏的心绪,但还是从鼻子里咳出两行血来,哀哀发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陆忱没有说话,因为他同样无法理解蒙希的思路。
那只亚雌好像鼓足精神要把陆家雄性幼崽都祸害殆尽一样,生怕他们挡住陆恒前进的道路,不管对方是否具有实际威胁。
房间里弥漫着十分压抑的沉默气氛,隐约能听见陆闻在走廊上徘徊时,军靴轻叩地面的微响。
许久,陆怀终于放下手来,露出一张狼狈的脸,眼神却平静多了。
他嗓音沙哑地提出要求:“我要再看一眼诊断报告。”
他的身体虚弱到无法承受终端的微小辐射,是以加护病房不允许患虫佩戴光脑,陆忱满足了他的心愿,唤醒自己的终端,再度调取蒙希暗中用药的记录。
镇定剂在血液中慢慢发挥着调节作用,陆怀前襟沾满了血,他顾不得自己一身污秽是否惹虫厌烦,从修复舱里挣扎着探出手,慢慢划动眼前悬浮的光屏。
他沉默着看了半晌,憔悴不堪的面容转向陆忱,强打精神:“你答应来见我,是不是早就打算将这些事挑明?”
陆忱颔首道:“没错。”
陆怀的湛蓝眼眸有了些波动,恨意像湖底封存的漩涡一样,从解冻的冰面上席卷而来,他整只虫逗更生动了一些,似乎被仇恨所照亮:“你要什么?”
陆忱收回只虫终端,平静地说:“要你在全联邦面前作证指控蒙希,做得到吗?”
憔悴的雄虫沉默了一会儿,小钩子般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似乎在暗自评估这个提议是否可信:“你打算公开起诉他?”
既便遭遇大变,他依旧是那个凡事以自我为先、十分乖觉的陆家雄子,面对陆忱的提议,第一反应是质疑对方的决心:“如果你中途撤诉,我怎么办呢?”
陆怀满是恨意的眼中带了点歇斯底里的绝望:“你还有元帅、还有家虫,我什么都没有了。”
陆忱当然不会放弃起诉蒙希,但他同样不喜欢堂弟墙头草般的行事风格,当即挑眉反问道:“所以你不答应吗?”
陆怀喘着粗气思虑片刻,神色剧烈变化,最终还是抬起头咬牙说道:“我答应。”
陆忱微微一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型通讯器:“这个设备运行时辐射很低,能进行基本的联络,你带在身上,发生任何意外可以随时找陆闻。”
他顿了下,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或者找我。”
陆怀虽然缺乏共情、对他者的感受漠不关心,却十分在意其他虫对自己的看法,他接收到堂兄的目光,立刻神经过敏地认为对方在嘲讽自己。
——可他竟然不能反抗,唯一的报仇机会和重新康复的可能都攥在这只虫手中,他连口唇相机也不敢。
雄虫脸色苍白,手指在通讯器凹凸不平的表面僵硬地收紧,扯着嘴角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让您费心了。”
在不算太漫长的谈话中,s级雄虫刻意收敛了周身强势的精神力,但虚弱的雄虫依然感受到了相当大的负担,直到陆忱走出房门,才霍然长出一口气。
陆怀趴在修复舱外壁上,将滚烫的侧脸贴近冰冷的合金外壳,刚好能看到门外正与医生交谈的陆闻。
这只雌虫兄弟一向受到他的轻贱,但在等级倒退的今日,连亲雄父也不肯在他床前站上一站,肯为他做些打算的竟然只有陆闻。
陆怀的头脑在药效作用下恢复了运转,他想起军雌冷淡的目光和日益增多的呵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再度受到了已逝雌父的荫蔽。
他不值得被爱,所以也从没有过真正爱他的虫。
“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陆怀眼中又落下两滴泪,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挣扎着伸出手去摸床边的呼叫铃。
南星湾皇冠区,灯火通明的陆宅正在举办一场宴会。
陆家在主星的发迹尚未经历几代,虽然资产极其丰富,根基却浅,因此十分重视家虫之间的紧密联系,非但不提倡直系子侄在成年后搬出主宅,还经常举办一应娱乐活动加深彼此间的亲情。
作为家主的陆凌除了对与自己相貌相差甚远的陆忱十分不喜,对其他晚辈都称得上和蔼。
蒙希出身旧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望族,他的雄父蒙肖曾任联邦上将,家中很少有幼崽降生,雌君只孕育了这一只亚雌,对他十分宠爱。
他站在小露台上,垂眸注视着庭院中欢乐宴饮的陆家族虫,十分厌烦地张开折扇,掩住唇边的冷笑,对这些空有财力却粗鄙不堪的“家虫”们十分鄙夷。
幸好我的陆恒没有沾上这些该死的平民气,蒙希想到在外求学的雄子,心情稍稍好转,吩咐身旁的侍者为他取一杯酒。
偌大的皇冠区仅有一座住宅,晚风将不远处花圃中的植物香气送到亚雌身边,他站在露台边缘远望,看见开阔的视野中渐次亮起一座座能源灯。
那是他新婚时,刚成为家主的陆凌亲自购置的礼物,每座灯的底部都镶嵌了雄主所挑选的珍稀矿石。
作为陆家的家主雌君,就该一掷千金、优雅矜贵,无论在家宅内外都要保持亲和温柔的形象,不然如何体现家族的尊贵与雄主的宠爱呢?
蒙希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心念电转间想到了战死帝国的陈言。
那种脾气又臭又硬的军雌,竟然也配享有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一切,亚雌眯起眼注视着皇冠区的灿烂灯火,不无得意地想道:曾经拥有又怎么样?现在他才是陆凌所宠爱的雌君,也同样孕育了尊贵的雄子。
而陈言,早就成了一捧无虫知晓的宇宙尘埃。
蒙希露出一个胜利者的笑,他将小折扇在掌心合拢,脚步轻盈地离开露台,沿着楼梯寻找去而不返的侍者,决定在这个心情美丽的时刻放对方一马,不追究他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他穿过小走廊来到华丽的门厅,发觉原本在此饮酒作乐的家虫们都不见踪影,连随处可见的侍者也消失了。
亚雌微微皱眉,忽然有了些不太美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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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闻:最后一次扶贫,下次见面打到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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