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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为基、厚砖垒砌,三丈高的城墙将上京城严严实实的包裹在里边。担着货物的货郎、走亲戚的夫妻、卖野味的猎人,各色人等络绎不绝的从城门口有序穿过。城门口的正上方一座两层三重檐歇山式高大宏伟的城楼,如守门的大将把守着上京的安宁。
“娘,那是什么?”一个孩子仰望着城楼,抽着鼻涕问身边的妇人。
“那是上京的城楼啊!”
“那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官爷们坐镇指挥、凭高瞭望的地方。”
城楼里妇人口中的官爷们,此刻正赏花般团团围住一名青衣少年。那少年粉面桃腮,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长得真是羞煞娇娥。饶是长的如女娃一般,围着献殷勤的官兵、长官却无一人有呷玩亵渎之意。一是因为他乃辅国大将军莫云麒的幼子,素来在家中最受宠爱;二来他虽年少,却性子沉稳、手段老辣。遇事又分得轻重,颇有应急之才,已早早领了官身正八品翊卫。
“都围着我干嘛,各自去干自己的营生是正经。”得了苏羿返京的消息,莫疏桐一连几天只要轮休,定来着城楼观望,哪知回回等,回回失望。
眼见快到晌午,又到吃药时间。莫疏桐怕又要失望而归。莫疏桐和苏羿关系要好,但能让莫疏桐日日焊在此地望眼欲穿的盼,却是别的原因。
莫疏桐自幼身体羸弱,差不多会吃饭时便会吃药了。年年药罐子里泡着,到了冬天更是难挨,寒浸骨髓、痛不欲生,他还一副端正仪容、谈笑风生。他自嘲早已痛习惯了,只恨这具肉身拖累,不能随父征战沙场。
少时听闻唐千鬼手金针的绝技,他便产生求他医治的想法。只是唐千犯事外逃,多年寻找并无结果,他也渐渐不抱希望。前些日子他得了苏羿的消息,心中纠结万分,不敢相信却又不甘放弃,日日来着城门楼子观望着。
莫疏桐起身准备离开,刚出了门便听到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他俯身往城门处巴望,马车前边一匹枣红骏马缓步扬蹄,马上的人似有感应,亦抬头往城楼上看----是他!苏羿回来了!
莫疏桐坐进马车,打量车内三人。老人眼有云翳,须发苍灰,皮肤黑黄;男子眼睛泛红,哈欠连天,弓肩缩背;女子,相貌平平,坐立无相,神情桀骜。“诸位好!在下莫疏桐,冒昧打搅还请见谅!”三人看起来极其平凡,但能让骨子里倨傲的苏羿妥善安置带到上京,定有过人之处,莫疏桐不敢疏忽。
“好说好说!在下余自芳,这位是唐老唐不为,这位是乐涯姑娘。”余自芳一片混沌在车里打盹,突然见一神仙般人物进得车内,仔细看了他相貌,眼睛顿时闪闪发亮,颇为热情的为之介绍。
“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啦。苏兄信中说十日内或可到京,延误至今又多受了几日磋磨。”莫疏桐极擅交际,虽并不相熟,却不会看着马车里陷入沉默。
余自芳看莫疏桐起了话引,话匣子马上打开,把韦离县吕家案件滔滔不绝的说给他听,不时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横飞。莫疏桐听的津津有味,似乎忘记了周身的疼痛,末了还感慨:“可怜陋习泯人性,可恨人心怨陋习。吕二虽心有诸多不平和理由,但心思阴险狡诈、设计害人,死不足惜。他临死前替自己遮掩不足为信,但若能以此唤醒一方百姓,从此不再屠戮双生幼子,也算他积德行善了。”
乐涯一路闷闷不乐,莫疏桐一番话倒说出她的心声。她才敛了一身生人勿近的气场,留神起这位年少的小公子。
唐不为看莫疏桐模样俊秀却身材瘦削,似有不足之症,出于礼貌并未询问。唐不为看他脸色忽青忽白,额头上一层薄薄汗水,终于按耐不住把他手拉过来仔细号脉。待号完脉,唐不为心中惊起滔天巨浪。多年前他对验尸、医学沉迷成痴,为满足好奇心曾偷冒死验过一具焦尸,莫疏桐居然和那具焦尸中的毒一样----易阳散。
“家父说我自出生便带寒疾,请过好多大夫都不能根治,只能将养。前辈可有良方?”
“不知令尊是?”
“家父辅国大将军,莫云麒。”
“公子伤寒过久,很难根治。公子若信老朽医术,待老朽同徒儿安顿下来,公子可每日晚上过来让老朽施针,至少调理好根骨、减少些疼痛。”
唐不为感叹自己把苏羿的入京邀请想得太过复杂,苏羿年纪轻轻,怎会知道那些旧事?又叹苏羿把他的入京邀请想得过于简单,将军府、苏府若知道自己是唐千,又怎会给自己清净?既然两个小子是瞒着家中父母找上自己,自己还是继续隐瞒身世的好。唐不为打定主意,只看眼前、顺水推舟。
马车停到上京东北一处小小的院落前。“自接了圣旨,我便派家中小厮在大理寺附近寻找宅子,咱们住在这里,周围安静,办公也方便。师傅您看怎么样?”苏羿扶唐不为小心下了马车,试探问道。
“好好,只是我已年迈,干不动仵作一职啦。乐涯一个姑娘,为着名声也不好顶着我徒弟之名,再去作仵作了。”唐不为目的只有一个:他不能让人再把他和唐千联系在一起。
“烟霞山一案师妹的很大功劳,苏羿不敢居功。这次师妹上京为我作证花媚人和花万娘乃系自杀,我定会和圣上言明,为师妹谋个官身,让她和我一起进大理寺。”苏羿看着乐涯要爆发的模样,马上说出决定。
余自芳眼睛眨巴眨巴,觉得自己谋得官身的可能不大,心中有些失落,想到来日方长,定会有适合他做的活计,又笑逐颜开。
“如此,莫疏桐就要多来叨扰前辈啦!”莫疏桐眼巴巴看着他们宛如一家的亲密,心中有些羡慕,但因自己才刚束发,家中自是不会同意他搬到外边住。
苏羿安排家中过来的小厮收拾屋子,第一顿饭在莫疏桐的极力坚持下去外边吃,他作东。
“小莫儿?还真是你?!”五人刚到炰脍楼一桌坐定,一个男子轻佻的声音传来。
莫疏桐扭头看,朝他喊话的男子绯衣金带,满脸赘肉,一副垂涎的模样从不远的一处桌子走来。原来是吏部尚书梁宇诚的嫡子梁继祖。
“都说这酒楼是你家产业,我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见你一回。谁知今日真真儿遇到,可不就是缘分么?来陪哥哥喝一个?”
“原来是梁公子。哥哥留步,我过来就行。”莫疏桐脸上挂笑,周身却散发出逼人寒气。周围的人都抬头看着梁继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莫疏桐两根手指扯着梁继祖的衣服,梁继祖一副沉迷模样,下意识的跟着他又往楼上走了一层。莫疏桐保持着面上的微笑用只有梁继祖能听见的声音问到:“梁尚书每日都忙些什么,对你如此疏于管教?今日我替他教训教训你,省得闯出大祸再把命丢了!”说罢,抬脚狠狠一踢,梁继祖膝盖一软便从三楼轱辘到二楼,因为没人敢拦,又从二楼轱辘到一楼。
“绯衣金带,私服违礼;炰脍楼恕不接待!”余自芳看莫疏桐揍那胖子揍的痛快,又怕周围客人传话变了模样,有意护他,俨然酒楼里的管事。
“哎呦,这还是轻的。前一阵子,有人出言无状、调戏莫翊卫,结果他就被吓死了。”
“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吓死了?”
“那人在炰脍楼吃完饭,莫翊卫亲自送他离开,那人喊着有鬼,抹脖子自杀了。”
“……不是吧?吃饭、吃饭。”
上菜的功夫,很多人又说起莫疏桐原来的轶事。莫疏桐却浑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那些人的话传入乐涯的耳朵,她瞬间明白为什么苏羿并不出手帮忙。莫疏桐的要强和倔强不容许别人的帮助。而他虽然身体羸弱,却依旧能从别的方面树立起自己的威势。这样的人,她很欣赏!
?滑溜虾球、酱焖鹌鹑、蚝油牛柳、川汁鸭掌、芝麻鱼腹、腰果芹心,一道道菜上来,四人吃得皆大欢喜,唯独莫疏桐身子不好,用起餐来也格外节制。
“莫公子一顿大餐,把我们的嘴喂刁了可怎么是好?”乐涯吃个肚圆有心调侃莫疏桐。
“适才听到诸位皆有安置,唯独余兄暂无满意去处。余兄若不嫌屈才,在找到满意去处前不如就先帮我打理炰脍楼。大家每日想吃什么,只管写个单子让余兄带来。”
余自芳没想到莫疏桐会如此考虑周全,自是欣然接受。莫疏桐的大气再次让唐不为他们赞赏不已。
次日一早,苏羿就去了大理寺赴职,和原大理寺卿做好交接。下午苏羿便书写奏则向灵献帝补充了乐涯的证明,还着重笔墨烟霞山一案她的贡献,及她为作证人已经到京。
重重华帐,灯火通明。鼎炉内的龙涎香在温暖的室内变得更加浓郁。灵献帝还没有休息,如山的奏则包围着他,显得格外单薄和孤独。梁宇诚的说教、乌墨尺的倚老卖老、还有太后娘家张氏一族的仗势欺人都让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感到气愤。他自十六岁继位以来,日日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只为做个好皇帝,巩固好祖宗打下的江山,奈何权臣、士族蚕食皇权,掣肘太多。每日被奏则捆绑,灵献帝感觉无力和憋闷。他一把把如山的奏则推倒,似乎没有它们遮挡视线,心中也畅快许多。
苏羿的奏则在灵献帝恢复平静后出现在他眼前。他看着苏羿的名字,想起那次苏羿的秘奏,烟霞山的大案让他印象深刻。他好奇这次苏羿的奏则里又写了些什么。看完奏则,灵献帝嘴角漾起一丝微笑,烟霞山案子已结,他自是没有多想什么,难为苏羿还细心带回人证,而且还不居功----这才是他需要的臣子!
几日后,圣旨下来,乐涯被封大理寺评事,从八品下,进入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