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的妖力于天地之中形成了一层无形的结界, 那接连天地的水墙本应比呼啸而来的飓风更为显眼,偏被其阻得入不了寻常人类的双眼。
水墙碎裂的那一刻,江边泥泞之上, 蜷缩着一个瘦弱的身躯。
泛黑的毒血自他腰腹间流出,破损的染血衣衫里, 隐约可见一处皮肉翻飞的撕裂之伤,带着常人沾之即死的剧毒。
中毒者已然昏迷, 全身上下更不止这一处伤口。
他确实等来了暮沉山, 却也等来了谭闻清。
许久未见, 曾经足以托付生死之人已变得尤为陌生, 言朝暮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自己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暮沉山, 声音和容貌都是如此熟悉, 偏偏再难从暮沉山的眼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他原以为,那个曾经愿意为他舍弃自由与轮回, 哪怕最终将要牺牲性命, 也要把他从谭闻清手中换回来的暮沉山,就算再怎么改变,也始终不会伤他分毫。可当他真正与之交手的那一刻,才发现这一切至始至终都只是他以为。
原来, 暮沉山真能对他下手狠绝,招招不留情面, 一心只想尽快将他打败,破坏身后那堵高墙,把墙后之人一网打尽。
他不明白暮沉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知自己越是拼命抵御, 暮沉山的攻势便越是心狠手辣。
万幸, 他拖延了足够长的时间,意识彻底模糊的那一刻,曼珠和陆语冬已逃得没了踪影。
说到底,信任错付,其实也只是绝望中的再一次失望罢了。
反正事到如今,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唤来风雨的人倒下了,乌云渐退,雨势渐弱。
那一夜的大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永昼立于那江边,几近冰冷的目光,静静遥望着远方。
“还是让她们跑了。”他的语气不辨悲喜。
“看你解决一个灵力耗损如此大的言朝暮都需要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是故意想要放走她们的。”谭闻清淡笑着说道,“怎么,现在感慨起来了?”
“是你一直在冷眼旁观吧。”永昼不屑地瞟了谭闻清一眼,道,“你要出手,早将这小子拿下了,早点破了这堵墙,那红蟒和她的小丫头能跑多远?”
谭闻清捏着左臂上前两步,道:“我只是觉得,你可能还是想给她们留条退路。”
“我和她们可没什么特别的交情。”永昼说着,捂住左臂上狰狞的伤口,垂眉看了一眼脚边昏死过去的言朝暮,淡淡说道,“他是个绝望的困兽,你猎杀过那么多妖,理应知道,一只困兽垂死之前会爆发出多强的力量。”
“确实见识过,是我误会你了。”谭闻清说着,于言朝暮身侧蹲下,掀开破碎的衣角,看了一眼他腰腹间那发紫流脓的伤口,感慨道,“看来你下手真挺狠。”
“早说过了,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你早点出手,我也不用受伤……别搞得跟你不会疼一样。”永昼目光不自觉望向了那个浑身伤痕的言朝暮,眉心微微拧起,短暂犹豫后,又将视线转向别处,“这家伙,没用了吧?你打算怎么处置?”
谭闻清抬眼问道:“两千三百年的蛇妖,怎么会没用了?”
永昼不由得皱了皱眉,冷眼望着谭闻清,道:“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你自己说的,想坐拥天下,就不该把力量分给旁人。”
许是人妖两族先天灵脉上有所差异,人与妖结魂后可轻易获取妖族身上的力量,妖却无法获取来自人类的力量。
同样,妖与妖虽可以结魂,却也不能共享除却寿数、伤痛与生死之外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彼此的力量。
这一点,曾用自己手下做过无数次实验的谭闻清再清楚不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与强大的妖精结魂,毕竟过于强大的妖精本就难以操纵,要是不能确保对方弱于自己,结魂后谁控制谁还真说不准。
谭闻清想要力量,更想促使越来越多的捉妖师与妖精结魂,供自己驱使,可他绝不希望自己手下有任何一人超越自己。
这世上,与大妖结魂之人,有他一个足矣。
如果想要巩固自身力量,他现在该做的,是让越来越多的手下继续与寻常小妖结魂,并且除掉将来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那个人类女孩——陆语冬。
无论出于哪个角度,他都不该再觊觎言朝暮的力量。
然而谭闻清在沉默许久后,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我总得为小景挑一只合适的妖精,我早说过,这条翠青蛇天资不错,所修的水属性也恰与小景相辅相成,可遇而不可求。再说了,他与小景本就相识,彼此接受起来也会容易一点……”
永昼闻言,不禁冷笑:“你那徒弟可不会领你这份心意。”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谭闻清笑道,“善良最是无用之物,非但无用,还难坚守。很多事情的结果远比过程重要,只要能走向那个结果,没必要干干净净。古往今来,但凡是权力之争,获胜之人又有几个双手不曾沾满鲜血?”
“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教会她善良。”
“也不见得。”谭闻清轻声说道,“卑鄙肮脏见不得人的事,我做完了,她就不用做了。”
“你们这些有牵挂的人,简直浑身都是弱点。”永昼说着,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言朝暮,淡淡说道,“这家伙,暂时交给我处置吧,我保证给他留条命。”
谭闻清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不是说,没什么特别的交情吗?”
永昼嘴角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蹲下身子,指尖刮过伤口上的腐肉,弄得满手血污,笑道:“忽然想起,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
***
曼珠在带着陆语冬赶回中江的路上,恰碰见了半道上与叶流景汇合的七月和舒漓。
三人见她们没有带回言朝暮,眼底都流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可没有人敢去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只是跟着曼珠一起往回赶。
如今的陆语冬早已经是今非昔比,言朝暮都未必能在她手上讨到绝对的好处,她与曼珠联手都带不回来的人,谁又有勇气说自己能救回来呢?
那夜凌晨,大家回到了中江。
曾经酒吧里的妖精们,在她们进入捉妖局大楼的瞬间便快速迎了上来,可下一秒,见她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凝重,便已经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结果。
上一次,暮沉山离开时,所有人都在哭,都在问为什么。
这一次,没有人追问,更没有人哭闹,大家只是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此时此刻,每个人情绪的崩溃,都只是徒增伤感。
经过短暂休息后,苟宏杰将大家带去了正式一点的休憩地。
那是先前各地妖管局用来安置那些从极夜手中解救出来的“实验品”的集体宿舍,如今那些“实验品”有的已经彻底沦为妖奴,有的则已恢复神志,重新投入了正常的生活,因此便空出了不少房间。
大家如今都无家可归,白鹤局长便把这些空出来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下,暂时提供给了山里出来的妖精们。
这些宿舍都是五张双层床,十人一间,有桌有床有独卫,独卫里面还有热水,挤是挤了点,却也比睡办公室沙发舒服不少。
不过这个晚上,曼珠和陆语冬并没有被安排进这样的大宿舍,而是被送进了一个单床的小隔间。
这是妖管局里一只小妖的客房,因为如今住房紧张,她将自己的屋子也贡献了出来。
条件好一点的地方,自然会给重要一些的人住。
小妖听说如今妖族的精神领袖被安排进了自己家中,高兴得直到凌晨都没睡着,两人到来时还顺便为她们准备了简单的夜宵。
只是陆语冬和曼珠显然都不太有胃口,随便吃了点,也仅仅只是不想辜负小妖的好意。
进入客房后,曼珠随手布下了一层隔音结界,静坐于床边,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思。
许久,陆语冬轻声问道:“睡不着吗?”
“我不知道……我整颗心都是乱的。”曼珠说着,垂下了眼睫。
那么多妖精坚信她能为妖族带来一个光明的未来,可她却也只是临危受命罢了。
不懂计谋,不擅取舍,更不够沉稳。
从前的她,看上去像是神农架里的山大王,说白了,也不过就是比山中那些小妖强大一些罢了。
眼镜王蛇生来便是蛇中王者,暮沉山无非就是晚生她百多年,修为本就差不了太多,如今谭闻清得到了暮沉山的修为,实力必定已是在她之上。
失去了绝对力量的依仗,她又剩下什么呢?
妖族的支持吗?
可先不说谭闻清手下有那么多拥有妖奴的捉妖师,光说妖族若真要与人类开战,许多不是极夜的捉妖师也必定会站出来与妖抗衡。
她知道,言朝暮做出了一个最合适的决定,如果他能成功,谭闻清一死,极夜群龙无首,妖族便能在短时间内用最少的牺牲换取与人类谈条件的机会。
可她就是对此感到不安。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陆语冬沉默许久,从身上摸出了一颗黑色的珠子。
曼珠不禁皱眉。
那是暮沉山守了两千多年的秘密……
“小叔叔留下这个,不会只是想和小师父道别吧。”陆语冬苦笑道。
“……”
“看看吗?”陆语冬认真道,“曼珠,我知道你尊重小叔叔的意愿,就算他只想让小师父一人知道这一切,小师父也不在了……生死面前,人是没有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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