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之前, 沁瑶还想着宫里耳目众多, 不知怎样才能不露痕迹地找到宫里那几个老人, 进而打听李天师的事。
谁知蔺效显然没打算遮掩, 听说皇上在永寿宫, 便径直带着沁瑶去永寿宫请安。
在沁瑶的印象中, 皇上但凡有闲暇时间, 多半都在永寿宫逗留,诺大一座后宫,只得怡妃一个宠妃。
她以前认为是由于怡妃娘娘性情圆滑, 又生得艳冠后宫,所以皇上才会如此宠爱她,可今天听了蔺效说起当年皇上跟蕙妃的往事, 心下明白, 恐怕这当中还有一份怡妃善待太子的缘故。
进了殿,吴王两口子也在, 两人并肩坐在怡妃下首, 面上倒依然一团和气, 可夏芫的脸色十足难看, 眼睛下面的乌青重得像有好几夜没睡过好觉似的。
吴王的气色却出人意料的好, 跟他们打招呼时笑容满面,精神奕奕, 简直称得上满面春风,只是跟夏芫说话时, 虽然亲昵如常, 那目光却透着阴天欲雪的冷淡。
沁瑶心下了然,那日吴王忽然问她头上簪子之事,虽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可看如今吴王待夏芫的光景,怕是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发作了出来。
想来吴王就算再有城府,毕竟是天之骄子,不大可能有那个雅量容忍妻子背着他耍弄这些手段。
要知道当初去润玉斋买梅花簪的不是康平、不是陈渝淇、更不是其他长安贵女,而是蔺效。
夏芫究竟存了怎样一份心思,才会特意跟在蔺效身后去做一根几乎一样的首饰,当中的缘故,自有万般解释,可往往最不堪的那种,才最接近真相。
尤其那块东海寒玉还是吴王自己送给夏芫的,只要他日后一想到自己曾亲手替夏芫做筏子,心里会有多怄,不用想就能知道。
皇上看着蔺效和沁瑶行完礼,兴致勃勃道:“天气愈发冷了,你们小两口既进了宫,也免得来回折腾,不如就在永寿宫用完晚膳再回去。”
沁瑶暗看一眼蔺效,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蔺效却爽快地答应了,“是,多谢皇伯父。”
怡妃便吩咐宫人们张罗起来,又殷切地让米公公去请太子过来一齐用膳。
米公公去了一晌回来,面露愁容道:“太子殿下说他身子不适,不过来用膳了。”
怡妃怔了一下,忙道:“可去请了余若水去给太子殿下诊视?”
米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何需等怡妃这声吩咐,早已派了宫人去请余若水了,便道:“余御医已经去了,只是太子殿下又令余御医退下了,说他并不大碍,无需医药。”
皇上沉着脸,不虞道:“为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女子,他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成天的伤春悲秋,哪有半点皇家男儿该有的气魄?”
怡妃忙软声劝道:“太子殿下素来重感情,跟秦媛又到了说亲事的地步,秦媛就这么骤然死了,不怪他心里难过,皇上别跟着心焦,想来等过些时日,太子想明白了就好了,皇上且担待些罢。”
皇上这才不言语了,可依然阴着脸。
许是因为皇上心绪不佳的缘故,一会上了膳,夏芫跟吴王之间的疏离倒减淡了许多,吴王不时殷勤给夏芫夹菜,夏芫也含着笑意给吴王斟酒,二人的行止跟从前一般亲密。
沁瑶看得暗暗称奇。
蔺效向来是多看一眼夏芫都觉多余,察觉妻子吃饭不专心,怕她饭后会积食,在桌下捏了捏她的手,将她的注意力唤回来。
沁瑶不敢再溜号,老老实实用完膳,便耐心等待蔺效着手安排打听李天师之事。
散了筵,皇上进内殿歇憩,蔺效却带着沁瑶告辞出来。
路过甘露殿时,殿门外忽然转出一个年事已高的大太监,负着手闲闲站在路旁,仿佛刚看到蔺效似的,露出个惊讶的表情,旋即含笑鞠躬道:“世子、世子妃。”
沁瑶认得他是宫里专门掌管门禁落栓的王公公,听说曾是先皇跟前极得意的宫人,领着太监总管一职,如今虽已有米公公顶了职位,却仍分管着宫里的要务。
蔺效不过对王公公点了点头,寒暄了一句,便拉着她就往前走了。
沁瑶知道王公公是个宫里的大忙人,平日甚少见他跟蔺效有来往,可刚一走到甘露殿,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此人,怎么看都觉得他像是专在此处候着蔺效似的。
正要向蔺效问个明白,那边许慎明却领着一队御林军将士过来了。
许慎明见了蔺效和沁瑶,有些讶异,过来见礼:“蔺统领。”
又对沁瑶道:“世子妃。”
蔺效停步,对沁瑶温声道:“此处风大,你到那边宫墙下等我一会,我跟许统领说几句话就来。”
沁瑶知道蔺效恐怕有些宫中布防的细务要跟许慎明交代,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妻子面前毫不遮掩,免得落人口实,便乖巧地应了一声好,依言站到甘露殿的一处宫墙转角处,果然如蔺效所说,此处是个死角,左右无风,站久了也不会生出寒意。
等了片刻,她仰头细数着头上从宫墙内探出的柳枝,默默在心底盘算,派去打探缘觉底细的人今晚便能回来,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否弄明白他对寿槐山的蝎子精屡次放水的原因。
想起这一年来出现的大煞,她一颗心悬在半空,当务之急,是先得说服师父跟她一道去书院破了障灵阵,以便早日看清书院的五行格局。
倘若斗宿中的最后一个魔星女宿果真蛰伏在书院里,长安城迟早会迎来一场新的浩劫,届时长安城的黎民百姓怎堪抵挡,根本无法想象。无论如何,得想法子提前应对才行。
可设阵之人如此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不等到他们和师父破开障灵阵,恐怕已设下埋伏对付他们,他们非但破不了阵,没准还会白白赔进去性命。
因此一味拉着师父蛮干肯定不行,最好既能在最短时间内查出布阵之人,又能在女宿横空出世之前成功将其镇压。
正想得出神,忽然暗处传来一声低呼声,“阿、阿媛?”
这声音仓皇而突兀,沁瑶也跟着吃了一惊,闻声抬头,就见有人站在转角处,似乎刚从墙的另一侧走来,见她抬头,又往后连退几步,一脸的惊怖。
“太子殿下?”沁瑶认出来人,惊讶转为疑惑,太子脸上毫无血色,似乎吓得不轻。
太子定了定神,看清是沁瑶,镇定下来,强笑道:“弟妹,你怎会在此处站着?”
沁瑶回想刚才太子见到她时的脱口而出的那声“阿媛”,她跟秦媛身量相仿,又站在暗处,看来太子是把她错认是秦媛了,可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太过激了,活像见了鬼似的。
她心里虽奇怪,仍对太子行了一礼,含笑解释道:“我跟世子一道进的宫,正准备出宫,路上遇到了许统领,世子在那边跟许统领说话,我便在此处候着。”
这时蔺效和许慎明早听到动静过来了,蔺效见太子脸色不好看,微讶地看一眼沁瑶,对太子道:“六哥?”
太子这时已彻底恢复了常态,对蔺效笑了笑,道:“这两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刚吃了药,四处走走,没想到刚出来便碰到了弟妹,不知道有没有吓到弟妹。”
蔺效看一眼沁瑶,见她神色如常,放下心来,道:“不妨事。六哥既然身子不适,莫在这等寒凉的地方说话了,不如早日回寝宫安歇。”
太子点了点头,道:“你们也早些回去,弟妹虽然内力在身,也抵不住这样的冷风。”
蔺效便拉着沁瑶告了辞,两人出来。
路上,沁瑶想起刚才太子的反应,心里疑窦丛生,按早前皇上和怡妃所说,太子应该极为思念秦媛才对,就算不小心将她错认成了秦媛,总不至于怕成那副模样。
心里这样想着,便压低嗓音,将自己的疑惑对蔺效说了。
蔺效听完,似乎深感意外,静立在原地,默了好一会,才对沁瑶道:“光凭这一桩事不能说明什么,可秦媛,确实死得蹊跷了些——”
剩下的话,许是顾忌在宫里,并未往下说。
沁瑶却听得脊背发凉,明知太过荒诞,仍忍不住顺着蔺效的话往下深想,当晚在靖海侯府看守秦媛的全是太子的亲随,外人一时难以侵入,秦媛又实在不像是会自缢的性子……
她想得心惊肉跳,眼看宫门已在眼前,猛的摇摇头,想驱散脑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可疑惑却仿佛扎下了根,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挥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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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蔺效并未带沁瑶回澜王府,却令魏波亲自驱车,往西城而去。
等马车停了,沁瑶掀帘一看,却是富春斋。
蔺效扶着沁瑶下了车,对她解释道:“不是要打听李天师当年之事么。我约了那人在此处说话。”
沁瑶嗯了一声,长安城有好几家富春斋,都是王妃留给蔺效的产业,蔺效平日从不亲自过问庶务,自有一干当年王妃身边的忠仆替他打点,唯独胖掌柜的这一家,蔺效婚前婚后都来过好几回,想来是因为胖掌柜不仅是店中掌柜,更一直暗中帮蔺效办些其他要务的缘故。
这铺子早在成亲前,便被蔺效借着送及笄之礼转给了沁瑶,因而如今铺子真正的东家,不是蔺效,而是沁瑶。
这也就罢了,等那胖掌柜笑呵呵地从店里出来,竟真的称呼沁瑶做少东家,只唤蔺效世子。
沁瑶有些讪讪的,蔺效却愣了一下,想明白缘故,回头笑着看一眼沁瑶道:“很好,少东家。听说你店里的桑落酒着实酿得不错,可否请在下饮上一杯?”
他薄唇含笑,眸若清泉,语气却甚是轻松。
沁瑶被他打趣得有些脸红,可心底却十足愉悦,抬眼看着他,抿嘴笑道:“饮完桑落酒,店中还有好些做得不算粗陋的小食,公子不妨一并尝尝。”
蔺效向来知道沁瑶识趣,如今两人相处久了,更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正事上如此,闲事上更是如此,你来我往,平添好些意趣。
“那就却之不恭了。”他笑着握住沁瑶的手,拉着她上了楼。
两人在最内里的一间雅室坐下,店家果然给二人斟上了桑落酒,沁瑶酒量虽然不错,可这酒却醇厚香浓,饮了几杯之后,脸上便如桃花一般绽出淡淡红晕,眸子里仿若漾着清水,顾盼之间好不诱人。
沁瑶自己尚不自觉,蔺效却看得心里痒痒的,若不是还记得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办,真想由着性子欺负她一回。
过不一会,店家带了一个满面虬髯的老头子进来,对蔺效道:“世子,人来了。”
老头看向室内,不经意看到蔺效身旁的沁瑶,迟疑了片刻,才缓步进来。
蔺效没有漏看老头眼中的疑惑,却并没有做解释的意思,起身道:“王公公,请坐。”
沁瑶也跟着起身,听到蔺效这声称呼,眼珠子都险些掉下来,错愕地上下打量那人,难道这虬髯客就是刚才在甘露殿外那位王公公?
没想到蔺效所托的那位打听李天师旧事的老人便是王公公,可王公公不是先帝身边的人吗,又怎会甘愿任蔺效驱使?
沁瑶这边乱糟糟地想着,王公公却早已在对面坐下,见蔺效没有支开沁瑶的打算,知道他万事都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延宕,直截了当道:“杂家出来不宜太久,也就不说旁的了,开门见山罢。那位李天师当年并未常住在宫里,另在长安城建了一座三清观,二十多年前香火算得鼎盛,可惜在他死后,衣钵无人承继,后来被旁派的道士给顶了香火,如今已经衰败下来了。”
沁瑶暗暗点头,这王公公倒真是爽快人,一来便直接切入主题。
蔺效问:“李天师道行如此高深,难道就不曾收过徒弟?”
王公公道:“有个徒弟,但是个哑巴,从来没说过话,平日看人时也贼眉鼠眼的,甚不讨人喜欢,李天师虽然出入时常带他,也没存心抬举他,是以几年下来,宫里诸人只对李天师尊重有加,却没几个人对那个徒弟有多少印象。我们还总奇怪,李天师这般风流人物,为何总带着这个畏手畏脚的哑巴徒弟,先皇也曾问过一回,李天师只说这徒弟跟他从家乡一道出来的,虽然相貌平平,却甚有悟性,深得他心,先皇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李天师当年病死之后,这哑巴徒弟也跟着投井而亡,三清观就这样断了香火。”
“投井而亡?”蔺效跟沁瑶对视一眼,又问,“死在三清观吗?”
“嗯。”王公公点头,“当时先皇曾派人去给收尸,说他倒还是个忠义之人,特允将他葬在李天师的寝墓里。”
蔺效默了一会,又问:“李天师是哪一年病死的?”
王公公有备而来,这段时日显然已对李天师当年的事已然摸透,“元丰二十三年,也就是二十年前,腊月间死的,病了半年有余,到底没熬过年关。”
“云隐书院又是何时关闭的?”蔺效道。
王公公对先皇忠心耿耿,对先皇在位最后一年的所有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听了蔺效这话,一点也不迟疑道:“五月。“语气十分笃定。
书院五月关闭,李天师腊月死的,病了半年,也就是说,他在书院关闭之后没多久便开始起病。
沁瑶心中一动,这病的时机是不是太过凑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