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刘冰玉悄悄吁了口气, 抬眼看向寂静如水的殿门口。
行完合卺礼之后, 太子依着规矩出去聆听圣训、赐酒于群臣。眼下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太子却仍未返转。
她渐渐等得有些不耐, 先是悄悄动了动因久坐不动而发僵的脖子, 随后低下头, 看着层层叠叠的褕翟, 犹豫要不要将这身累赘衣裳给换成轻软的常服。
可还没等她弄明白系扣如何解开,肚子里便咕噜噜一阵响。
她微窘。
从早上开始梳妆起一直到现在,她一点东西都未曾吃, 眼下可不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她下意识摸向宽大的袖子,手刚伸到半路, 反应过来, 今日不比往常,以往随手就能用来打牙祭的吃食, 全都没带在身上。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
成亲的诸多规矩里, 最不合理的一条恐怕便是新妇不能像宾客那般在筵席上正常用膳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宫人一叠声的问安声, “殿下。”
她心中一紧, 忙直起腰, 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可过了好一会,只闻外头低声交谈的动静, 始终不见太子进来。
她忍不住再一次悄悄瞥向殿门,未过多久, 一片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进来了。
他今日身上穿着太子衮冕,整个人比平日更显修长伟岸,身后拥着诸宫人。进来后,便想也不想看向端坐于床上的玲珑美人。
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阿寒脸一热,只觉刘冰玉比他记忆中还要娇丽万分,一时间看得挪不开眼。
直到身后宫人提醒式地咳了一声,他才窘迫地反应过来,挥手令身后的宫人们退下。
刘冰玉见他走过来,顿时心跳如鼓,虽有些羞涩,却仍红脸含笑望他。早在那回云隐书院破阵之时,他眸光便清明了许多,到了眼下,以往脸上常能在他脸上见到的憨傻之相再也无从觅迹。
然而,此时他立在殿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模样在她看来,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傻气。
看着看着,她没能忍住,扑哧一笑。
不等阿寒面露探究,便起了身,端端正正给阿寒行了一礼,脆声道:“阿玉给殿下请安。”
阿寒被这声殿下唤得错愕了一瞬,旋即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清了清嗓子,他大步走到床畔,对视了一会,两个人都熬不住满脸的笑。
他微微收敛了笑意,含笑看着她道:“阿玉妹妹。”
这声熟悉的称呼愈加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刘冰玉心底越发松快了起来,俏皮一笑道:“殿下”。
“你饿不饿?”阿寒不让刘冰玉看出自己此时的紧张,强自镇定坐在她身旁,过了会,扭头问她。
“嗯。”刘冰玉点头,她这会一点也不觉得忐忑了,虽然身边这个人比从前看着稳重内敛了,但她有种感觉,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温厚宽和的阿寒,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早就饿了呢。”她抬眼看他,有些委屈地抚了抚肚皮。
“我让她们送吃的东西进来。”阿寒似乎早料到刘冰玉会这么回答,二话不说便唤传宫人。
不一会,果见宫人们呈了满满当当的食匣,在桌上一一摆放好,不等阿寒吩咐,便束手退了下去。
阿寒犹豫了一会,伸手握住刘冰玉的手,拉她起来。
到了桌前,他道:“我知道你肯定早就饿了,本来想早令人送东西来,可是——”
他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可是我想跟你一道用膳,所以特等到现在这时候才让他们送上来。”
刘冰玉听得纳闷,一低头,待看清桌上的东西,这才明白阿寒的苦心。就见满桌除了热腾腾的饭菜以外,另有几小匣子点心,清香扑鼻,一半奶白,一半翠绿。
左边是德荣斋的玉酥糕,右边,则是青云观的三味果,正是当日两个人在青云观外交换着赠送给彼此的点心。
刘冰玉暗暗好笑,抬头看向阿寒,难怪他一门心思要跟她一道用膳,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人相对而笑,为了这份只有他二人知道的默契。过了一会,阿寒扶她坐下,提筷夹了一块三味果道:“这回不怕不新鲜了,都是咱们观里厨子昨日特意到皇宫里新做的,你既饿了,不如先吃一口三味果垫垫肚子,接下来再慢慢吃旁的。”
他心底仍将青云观视作自己的家,开口时,依旧称青云观为“咱们观。”
刘冰玉甜甜地就着阿寒的手吃了一口,心里暖融融的,高兴起来,顺手也给阿寒夹了一块玉酥糕。
吃着吃着,两个人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等到刘冰玉第四块三味果下肚,还要等第五块三味果时,一偏头,冷不丁被两片灼热的唇给吻住。
刘冰玉脑中一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眸子,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动作生疏,轻柔中又带着试探之意,渐渐的,仿佛点燃了什么,两个人呼吸都粗重起来。
可没等他们进一步沉醉下去,就听极不协调的一声轻微动静,两个人同时哎哟一声,倏的分开。
“你、你磕到我的牙了。”刘冰玉脸红得要滴血,结结巴巴地指责阿寒。
阿寒失措片刻。
少女水汪汪的眸子瞪视着他,桃花瓣般的粉唇紧紧咬着,乍眼看去,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可这委屈之中偏偏有种俏皮的、纵容的意味……
他身酥骨软,心底仿佛有烈焰在灼烤,毫无征兆,欲|望就这样不请自来,不但彻底压倒了他的羞耻之心,更让他恨不得立时跟她亲近。
他心一横,索性厚着脸皮将她打横抱起,也不敢看她的脸庞,只磕磕巴巴道:“我、我再多亲几次,就不会再磕到你的牙了。”
将她搂在怀里,大步朝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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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后,刘冰玉嫌宫里冷清,闲暇之余,时常邀了沁瑶等人来宫里玩。
阿寒一来心里记挂沁瑶,二来平日不是忙着跟皇上读书批奏折就是看师父布阵,百般无暇,唯恐刘冰玉宫中寂寞,便总纵着她。
沁瑶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最初那阵最难捱的孕吐时光过去后,甚觉府中无聊。
只要蔺效不在家,她不是进宫去看阿寒两口子,便是前往布阵之处探望师父。
东宫被刘冰玉打点得格外舒暖惬意,一点没有宫里常有的冰冷肃穆。
沁瑶偶尔一去,必被刘冰玉的热情款待绊住脚,天气严寒的,她也懒得来回奔波,十次里倒有九次留在东宫用午膳。
而阿寒只要听说沁瑶来了,多数时候都会尽量放下手中冗务前来相伴,师兄妹相处起来那份亲昵自然,与从前相较,并无任何不同。
蔺效每回忙完手中事物,便会来东宫接沁瑶一道回府。
皇上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最要命的是,皇上虽然身子已经极为不适,依旧挣扎着亲自教导阿寒,日以继夜,不事休整,硬生生加快了尸毒的进程。
等到清虚子布好阵,皇上已经病入骨髓,连折都只能交给几位重臣辅佐着阿寒批阅。
不久,在缘觉启动第一场超度法事之际,皇上彻底一卧不起。
拖延了一月,眼看只差最后几场法事,皇上却未及等到亲眼看见蕙妃的转世,就陷入了弥留状态。
这几日,皇上情况格外不好,不但吃一点吐一点,更渺了双目。
最后干脆水米不进,镇日身陷在床榻中,胸膛里只余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众近臣眼看皇上不好,不敢出宫,接连几日都守在含元殿外。
是夜,皇上出人意料地开口说话,叫人呈膳。
待喝完一碗粥,他不但双目重新变得明亮,更能在宫人搀扶下坐起来了。
说话的时候,语调颇有中气,看着竟与病前没什么不同。
余若水等人却知道皇上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神色愈加凝重。
看来皇上——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待撤下膳具,皇上稳稳当当坐于床畔,吩咐王公公,“招他们进来。”
近臣到了跟前,他问:“太子如何?”
几位心腹近臣跟随皇上多年,焉能猜不到皇上的心思,忙道:“太子聪慧而仁厚,谦逊而坚韧,允恭克让,敏而好学,得此明君,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他们虽然惯于逢迎,但夸赞阿寒的这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新立的这位太子善良却果决,温和不懦弱,的确是个德行极佳之人。
皇上眉头不肯松开,只道:“朕薨了之后,有几道旨意需得你们帮着宣之于众。”
莫诚听得胆战心惊,犹豫片刻,乍着胆子道:“皇上,臣斗胆一问,皇上要宣的密旨当中,是不是有一道殚压澜王世子的旨意?”
皇上卡了一下,冷着脸驳斥道:“朕的决议何时竟容得臣子置喙了?”
莫诚决绝万分地跪下,“皇上,忠言逆耳,就算您今日降罪于臣,臣也不得不奉劝皇上一句:皇上万万要审慎!您莫要忘了,太子不同常人,每隔三年,便需得澜王世子来帮着维持清明——”
此时除了当日在云隐书院目睹了蕙妃之事的人之外,只有少数几名近臣知道。
皇上病气上涌,闭了闭眼,并不接话。阿寒初刚上位,根基不稳,惟谨父子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终是一患。
若不是为了阿寒的清明离不开蔺效的缘故,他又岂会只是将惟谨调离长安这么简单?会一并将他们父子二人连根拔起,好永绝后患。
“澜王世子磊落坦荡,若有谋反之心,早在上回长安大乱之时便会筹谋,何须等到太子登基之时?”王行知见皇上情形不对,也在莫诚身旁跪下,苦劝,“且世子妃与太子师出同门,情同手足,若皇上无故出手对付世子,一则,会陷太子于不义,无端伤及世子妃跟太子之间的感情,二来,世子恐怕也会因此冷了心肠,就算原本没有不臣之心,也会被皇上给逼出不臣之心呐。”
皇上叹息道:“你们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可是太子的病根握在惟谨手中,惟谨又委实有胸襟手腕,若任凭他留在太子身边,如何叫朕放心得下?天长日久,人心难测,即便他眼下没有异心,谁又能保证他永远不会生出二心?若届时他辖制阿寒,乃至谋逆夺宫,阿寒又该如何自处?”
王行之和莫诚语噎。
皇上道:“朕不会拿惟谨怎样,他是朕的侄儿,朕看着他长大,朕不忍寡待他。不过想将他暂且支离太子身边,等太子坐稳朝纲之后,再重新将他召回长安就是了。”
说完,拟定旨意,令莫诚等人将旨意暂且收下,只待太子登基之日,便要当着朝臣颁布旨意。
做完种种安排,他又将阿寒唤至床畔,谆谆叮嘱他道:“你阿娘转世之后,你务必到朕灵前告知朕一声,朕这辈子亏欠她良多,下辈子无颜再面对她,若你得了你阿娘的去处,莫忘了知会朕一声,只要得知她过得好,朕也就放心了。“
阿寒淡淡应了。
是夜,皇上驾崩。
那道他临终前立下的密旨,还未交至毫不知情的太子手中,便已被人悄悄呈送给了蔺效。
蔺效早已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不必打开,也知皇上为求最大限度清除太子身边的隐患,秘密下了一道将他明升实降、远远调离长安的旨意,
若是他身上没有另一块女宿令牌,皇上少了一份顾忌——这上头写着的,没准就是赐死他的旨意了。
他讥讽一笑。
这就是帝王之家,利益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信义随时可以用来出卖。
将密旨放于灯上点着,他面无表情看着跳跃的火焰。
那纸张虽是御制,却极为质韧,点火之后,很快就被烧得蜷缩卷曲,转眼便化为他脚边的一堆灰烬。
火灭后,他跨过灰烬,走到门边,外头早有宫人捧着缟服在外侯着。见蔺效出来,忙上前帮蔺效着上缟服。
蔺效抬臂,任凭宫人伺候穿衣裳,目光却冷冷落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庑殿顶上。皇伯父当真尸毒入心,倘若他若存心要造反,又岂是区区几道旨意能压得住?旁的且不论,单说阿寒明日能否顺利登上帝位,就全在他一念之间。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有人在一旁等候他拿主意,沉默了良久 ,他终于开口道:“皇上殡天,即刻四处发丧,着礼部、司礼监、钦天监筹备太子登基之事。”
那人迟疑了片刻,应声,自下去安排。
蔺效跨过台阶,向身后的含元殿投去淡漠的一瞥,人人只道帝王家繁花似锦,却无人知晓有人根本不稀罕生在帝王家。
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无情最是帝王家——
出身,他已经无从选择,但倘若可以,他怎样都不会愿意子孙后代再卷入这样的争斗中来。
皇上驾崩,吏民数百,皆缟服送丧。
数日后,阿寒继位,改国号为隆元。下旨封蔺效为成王,另赐成王府。
过两日,缘觉等人做完最后一场法事,由此洗清怡妃命格中的罪孽,紧接着,便请清虚子开始换魄阵最后一步,揭开镇压蕙妃的灵符,送她上路。
这阵法需得三日三夜方能完成,期间,阿寒跟刘冰玉寸步不离守在阵法之外,含泪看着蕙妃的尸首,足足三日三夜未合一眼。
等阵法结束之后,阿寒一刻也不拖延,立即下旨满天下去找寻恰好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
沁瑶得知消息,心系此事,每日等蔺效回来,便缠着他打探最新消息。
所幸事情远比几人想象得顺利,不出半月,派出去的人便回了消息:在长安城郊,有户人家恰好于那个时辰得了一女。
与此同时,去别处打探回来的人回消息说,那晚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独有长安城郊这一个,别处均未发现。
清虚子和缘觉连夜跟着阿寒第一时间赶到那户人家,却是户读书人家,因祖上有恒产,家境颇为殷实,夫妻自小订亲,鹣鲽情深,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成亲数年一无所出。
而今一朝得女,两口子恨不能捧在手心,待之如珠如玉。
等孩子抱出来,却是个生得白胖结实的女婴,缘觉和清虚子喉间哽咽,凑近一看,一眼瞥见孩子耳垂上的朱砂痣,跟阿绫生前一模一样,不由得越发笃定。
两口子得知阿寒的身份之后,少不得大为惶恐,可眼见年轻皇帝及一僧一道只顾对着襁褓中的孩子泪流满面,他二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夫妻俩被请出去后。阿寒眼见婴儿脸上一片祥和,再也看不见半点怨悲之意,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哑声道:“阿娘上辈子被皇权害得一生郁郁寡欢,末了还落得被奸人所害的凄惨下场,未得善终。这辈子,便让我这做儿子的用皇权护她一世安宁,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罢。”
清虚子和缘觉满心怅惘,红着眼圈,重重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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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以后
正是长安春日,思如斋里缤纷多姿,牡丹、茶花开得正艳,三月春风中,漫天飞洒着轻软幽香的花瓣。
院中站了好些下人,俱围在温姑身旁,害眼痨病似的,同时将眼睛锁在她怀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身上。
这孩子不过半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白藕般的肉胳膊,除了胖乎乎的白糯米般的脸颊外,那双大大的眼睛更如洗过的黑玛瑙似的,又圆又亮,漂亮得惊人。
他被温姑稳稳当当抱着,身量比同月的婴儿来得高壮,手里抓着一朵刚被他残忍揪下来的牡丹花,心不在焉的,不时转动小脑袋往院门口看。
“我们小阿大在等阿娘回来呢,是不是?”温姑努着嘴笑问他。
这话一出,阿大仿佛被挑起了说话的兴致,胖胖手指头往院门口一指,开口道 :“哒哒,啊,哒哒哒。”声音清脆如豆,听得人心都化了。
可惜他奶声奶气说了一大串,手舞足蹈的,架势摆得颇足,发出的却全是“啊”、“哒”的声音,听在旁人耳里,堪比天书。
温姑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忍笑附和道:“阿大在告你阿娘的状是不是?阿娘出去了这么久,阿大都想阿娘了,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阿大找到了莫大的共鸣。呜了一声,脸上露出极委屈的意思,凑到温姑跟前,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她,胖乎乎的手也跟着轻轻拍打温姑的脸颊。
温姑最受不了阿大这等可怜兮兮的攻势,每回被这孩子盯着这么一看,便是再硬的心肠也没办法硬起来了,遂哄道:“我们阿大乖乖的,你蒋三伯伯明日大婚,你父亲和阿娘去卢国公府帮忙去了,已经这时辰了,估摸快回来了,咱们再等等,该回来的时候,阿娘自然就回来了。”
话未说完,果然听到后头传来沁瑶的笑语声:“阿大。”。
阿大眼睛瞬间一亮,忙在温姑臂弯里一拧身子,张开胖胳膊,直要往沁瑶怀里钻。
沁瑶笑着快走几步接过阿大,先在他胖鼓鼓的脸颊上连亲了好几大口,随后抱着他往房里走。
边走边问:“阿娘不在家的时候,阿大乖不乖呀?”
阿大笑呵呵地点点头,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牡丹花举给沁瑶看。
温姑在后头看见,头疼似的闭了闭眼。早知王妃提前回来,她就该早早替小公子将罪证毁尸灭迹才好。
果听沁瑶又惊又怒:“这可是你皇舅舅令人从宫里送来的,阿娘都还没用来摆牡丹宴,怎么就被你这小家伙糟蹋成这样了?!”
啪——轻轻地拍打屁屁的声音。阿大献殷勤不成,屁股上反倒挨了一巴掌,意外之下,撇嘴欲哭,模样甚是委屈。
娘俩正大眼瞪小眼,就听后头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王爷。”蔺效也回来了。
阿大立刻如蒙大赦,撇下阿娘,又唔哇唔哇地要往父亲怀里去。
蔺效不明就里,接过阿大,高兴地将他举高,问他道:“好小子,在家里做什么呢。”
阿大最喜举高,顿时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一双胖腿更开始不老实地试图往蔺效肩上蹬。
蔺效素喜洁净,此时却浑不在意,干净的宝蓝色的袍子转眼被踩了几个小黑脚印。
沁瑶愈觉胸闷。
一家三口到了屋里,蔺效将阿大丢到窗下的榻上,任他自行玩耍。
榻上的小几早已撤掉,现如今放了许多阿大的小玩意,阿大刚一被父亲放下,便自动自觉地爬到正中间盘腿坐好,扒拉了一堆玩具在跟前玩了起来。
沁瑶从温姑手里接过准备给蔺效换上的常服,一边亲自给他换衣裳,一边道:“能不能跟他蒋三伯伯说一声,别再寻摸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阿大玩了,那些宝贝到了阿大手里,不出半日准给弄坏,没得糟蹋东西。”
蔺效低头看着妻子玉兰花般娇美的脸庞,笑道:“三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人好起来,恨不能掏心掏肺,但凡在外头看着新鲜好玩的,都巴不得历时给阿大买来尝鲜。不过,他眼看要跟郑家表妹成亲了,等成了亲,多了人管束,他总不至于没事就来逗咱们阿大玩了。”
一副嫌弃的口吻。
沁瑶忍不住笑了起来,“蒋三哥被你说得像匹需要上嚼头的野马似的。”
“他可不就是匹野马。”蔺效不以为然道。
沁瑶莞尔。阿大最喜欢的便是这位蒋三伯和他瞿家舅舅。
前者三不五时便给阿大带好玩的东西,后者呢,却是在阿大面前出了名的有耐心,无论阿大提出什么无理要求,瞿子誉一律“逆来顺受”。因而阿大每回见到他蒋三伯和舅舅,都高兴得哇哇直叫。
“可惜嫂子刚有了身孕,哥哥每回下衙都得回去陪伴嫂子,嫂子如今身子不适,咱们也不好总去叨扰。”沁瑶瞥一眼阿大,“这小家伙精神头十足,得好几个大人陪着他轮轴转才行。”
说话间,已然替蔺效穿戴妥当,她正要转身逗弄阿大,谁知被蔺效一把搂住腰肢给揽了回来。
蔺效低头亲她一口,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阿大听到动静,好奇地抬起头观察父亲和阿娘。
沁瑶想了想,并不想跟蔺效提起刚才在卢国公府遇到德荣婆媳之事。
在见到她之后,德荣维持往日的一贯作风,仍是那副客气疏离的模样,而冯初月久困府中,难得抛头露面一次,特地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见沁瑶,便热络地缠住她不放。
沁瑶知道,冯初月的女儿刚一生下来便被德荣抱到身边亲自教养,平日德荣等闲不让冯初月见女儿,夏荻如今又去了岭南道任督军,常年不在府。冯初月无计可施,便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果然,冯初月扯东扯西的绕了一大圈,话里话外都想请她到刘冰玉面前说几句话,让刘冰玉以皇后之势给德荣公主施压,好让德荣将女儿交还她给教养。
沁瑶听得半晌无语,敢情刘冰玉这位皇后什么事都不必做,只管成日间插手下臣的家务事就是了。
当然,这些话她在心里想想便罢,既已回到了府中,她一点不想跟蔺效提起,免得平白惹他不快。
笑了笑,她转移了话题,冲阿大努了努嘴,道:“想他了呗。”
两人怕阿大从榻上滚下来,走到榻旁挨着阿大坐下,阿大有了大人相伴,立刻放弃玩具,直奔父亲而来。
蔺效伸出一臂揽着阿大,任他胖猴子似的在自己身上爬,对沁瑶道:“常嵘跟周小姐的亲事订在下月,到时候,恐怕还得请你操持一二。”
“为何这般客气?”沁瑶似笑非笑看着蔺效,知道他跟常嵘母子情分非常,嫌他客套,“常嵘前日跟他阿娘说,周夫人被蝎子精害得夫离子散,身边仅剩周小姐一个亲人,孤苦伶仃的,早许诺说等成了亲,要接了周夫人一道跟他们住。说起来,周夫人母女这一年来委实算得自食其力,日夜做针线活,一日不曾闲着,知道家财被害得散尽,毫无依傍,唯有一双手能挣些安身立命的钱,便时常做了针线活积攒积蓄,听说周夫人如今都将攒的钱都添在了周小姐的嫁妆里了。”
蔺效对这些琐事并无什么兴趣,只嗯了一声,道:“左右是常嵘自己求娶的周小姐,咱们照着他意思来就行了。”
到了晚间,两人安寝,阿大扭股糖似的缠着沁瑶,怎么也不肯跟乳娘睡。
沁瑶哄了一会,阿大便憨沉沉地睡下了。
这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吃能睡,只要喝饱了奶水,夜间甚少啼哭吵闹,无论沁瑶还是乳娘带这孩子,都分外省心省力。
孩子睡熟后,两人少不了一番温存,期间阿大丝毫不受所扰,不管他父亲如何欺负他阿娘,都毫无所觉,只管鼓着肚皮睡得喷喷香。
酣畅淋漓之后,蔺效将沁瑶光溜溜的身子搂在怀里,替她将汗湿的鬓发拢到耳后,“你累了,先歇一歇,不急着去沐浴。”
沁瑶嗯了一声,乖顺地依在他怀里,等渐渐平复了喘息,忽然仰头看向蔺效的下颌道:“惟谨,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蔺效很少听到妻子这般慎重的语气,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说,我听着。”
“青云观自从被怡妃的人一把火烧了之后,至今仍在修葺,师父暂无去处,不得不被师兄强按在宫里住下,可我每回去宫里看师父,都觉得他老人家好寂寞,不是独自在房间里看书画符,便是站在院子里想心事,想来这些年支撑他的信念便是师兄和蕙妃之事,如今尘埃落定,他反倒有种无所适从之感。我总觉得,师父不比缘觉方丈那般能入世,也因此更易消磨意志。你看,缘觉回到大隐寺之后很快就重新整顿寺物,四处讲经,至少看不出半点消沉的迹象,师父呢,相较之下却显得闲散多了——自然,我也不知道缘觉方丈是不是真需要如此忙碌,但他总归有事可做,不像师父……”
她越说越觉得酸涩,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是想给道长找些事情做?”蔺效忙接话道。
沁瑶点头,“我每次带了阿大去看师父,师父都好生高兴,除了拿了符纸给他抓在手里让他玩外,有时候还会兴致勃勃地用符术逗阿大乐,我看了就想,要不等阿大大些,便让阿大跟着师父学些道术,一来可以傍身,二来师父有了消遣,总不至于那么寂寞了。”
蔺效并不觉得妻子这个念头有多异想天开,只提醒她道:“阿大身子骨壮,出生到现在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可见这孩子身体底子比旁的孩子要好,又是个小机灵鬼,要再学了道术在身,不知会淘气成什么,到那时候,咱们可还管教得住?”
沁瑶挑挑秀眉,“有什么管教不了的,咱们连斗宿那几个大魔星都一一收服了,还怕收服不了一个小魔星?”
蔺效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可不许拦着。”
沁瑶笑道:“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也不许拦着。还有,你别忘了,咱们头年可是说好了的,等开春,咱们就去江南和岭南道看看,除了看看西湖之美、秦淮之景,品品蜀道风光,往南还有闽江,湘粤,往西还有云贵,想来天下之大,各处有各处的好。对了,咱们还可以带上师父和阿大,每到一地,都多盘桓些时日,四处走走看看,品鉴青山绿水,光想想都觉得比久居一隅来得强。”
蔺效一向言出必行,既然承诺了要带沁瑶他们出门游历,自然一早已做了安排,可眼见沁瑶眸子里流光溢彩,他不由得也跟着心旌摇荡,转眼起了逗弄她的意思,笑了笑,凑到妻子耳畔,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淡淡挑眉道:“你答应了这件事,我就什么都依你,”
沁瑶翻身骑到他身上,骄傲地看着他道:“十次够不够?”
蔺效错愕了一下,欣然笑了起来,满足地低叹一声,抬臂抚上她的脸颊,“瑶瑶,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见你。”
沁瑶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唇,呢喃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