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去素娟理发厅里洗头发的机会,我就接机询问她的近况,再慢慢切入主题。
「你最近生活还可以吗?」
素娟将洗发液缓缓倒进我的发间,然后轻轻搓揉我的头发与头皮。
她应答:「比之前刚来这里的时候,经济水准好了一点,但要烦恼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在贷款,然后小孩子的食、衣、住、行、育、乐,几乎没有一项是不用钱的。」
「等你的小孩长大了就可以享清福啦,现在阿仁的学费还有生活费,也都是我在国外的懂事儿子养的,多亏了他,才让我好好享受老年生活。」我喀喀笑。
素娟也笑了几声,「但我想要靠自己,就算孩子大了,我也不会想和他们拿钱,那也是小孩子自己挣来的辛苦钱,就被我白白地拿走,我会觉得他们会心理不平衡。」
「你这样讲也很有道理。可是我那个儿子也不希望我继续工作了,他说我就好好休息就好了。」我打了个呵欠,感觉每次素娟在帮我洗头时,都会涌上安心的感觉,渐渐地倦意也接连涌上了。
「你还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她笑着说。
她打开水龙头,渐渐的有温水冲进我的发里,挟带走方才搓揉產生的泡沫。
我问她:「你最近精神还好吗?看起来你脸色有点差,身子也瘦了不少。」
「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压力太大吗?我总是做恶梦。」
「然后我醒来就会发现,我的枕头都是湿的,眼睛也很痛,照镜子才发现双眼都红肿,但我想不起来梦里发生什么了,只知道全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冷汗直流。」她接续说:「忘记是几天前,我女儿就问我记不记得昨晚的事情,我就说我哪有做什么事情,她才娓娓道来说,我昨天一个人在她房间哭了好久才走。」
「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就觉得好恐怖喔,会不会是我半夜梦游?」我正要开口回应她——
剎那,水温突然飆高,我马上从位置上像被电到一样弹了起来,我叫了很大一声!
她讶然地看着,从洗头的位置上离开的我。像是完全不解发生了什么。
见她的手还正在被水冲着,却神态自若。
我走过去碰了一下水,发现温度和一开始素娟帮我洗头的温度是一样的。
「怎么了?」她看着我,眉头轻皱,像是不解我方才那么大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刚刚温度突然飆很高,我才突然离开位置……」
「温度很高?我刚刚摸水一直是同样的温度阿,还是你一开始就觉得温度太高了?我帮你调低一点,抱歉。」
刚刚是我感觉错了?我的触觉失调?
店里只有我和素娟二人,字游和阿仁那时都在学校上课。
那时我开口本来要提去宫庙收惊的事情,但突然的水温高涨把我这个念头拋在九霄云外。
一直感觉耳朵旁边有声音:「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你说了就再烫一次、烫一次、烫一次……」
我不清楚是不是我幻听了,只是真的只有我和素娟在现场而已。
「阿!突然想起来,我最近要找时间去一趟老家,我有亲人病逝了,我要回家一趟。」她接续说:「字游应该会不在一个礼拜,先跟你讲一下,怕字游还有我们突然不见,你和终仁会觉得很奇怪。」
谁知道那一次回来,他们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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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一样了?」男人听到此处,不禁问。
我指向电视旁的水族箱,「本来有十隻金鱼在里面,现在只剩下九隻了。」
「为什么?」男人看向水族箱。
本来里面有九隻火烧云花色的金鱼,和一隻纯黑色的。
现在看着里面仅剩的九隻金鱼在水草间逡巡,水族箱里的日光灯照着他们,在他们的皮肤上闪耀着一点一点光亮,像是一团团的红色花朵在水里绽放,奼紫嫣红。
「有一隻黑色金鱼,被字游咬死了。」
男人听完,和我当下看到时的反应一样。
不只是惊吓,掺着错愕、恐惧、疑惑混成一团复杂,呈现在脸上只变成一片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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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老家回来过几个月,字姷便因为社团活动到溪边拍摄,而出现了意外,发生在字姷的葬礼后,过没多久,字游的情状也逐渐诡异。
我有去字姷的葬礼,她遗照上的阳光笑容,和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崩溃样貌截然不同。
葬礼办得小小的,来的人并不多,带阿仁去那里拈完香,我陪素娟折折纸莲花,阿仁就在一边陪着字游。
「谢谢你来。」她的长捲发盖住大部分的脸,只露出右眼看着手上的纸莲花。
我稍微一靠近,她的反应就非常大地往后缩,「你要做什么?」她颤抖地说。
「头发不要这样遮头遮面的。」我囁嚅。
「抱歉⋯⋯字姷走后我的眼泪就停不下来,我又不想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她的神智恍惚,掐着纸莲花,「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子⋯⋯早就知道不要让她去溪边了。」
「事情会过去的。」我望着披头散发的她,再望了眼葬礼上字姷的相片。
她的泪水染了纸莲花一片潮湿,「为什么出事的只有字姷?都是因果报应,因为我杀了姊姊⋯⋯」
素娟对着没有人的地方大吼,「妈!对不起!爸、妈原谅我⋯⋯」
我一句话再也没有说,字游看着这样子,已经见怪不怪,置若罔闻,隔绝于世界之外,只是对着阿仁一直笑着。
听说字姷是落水死的,在和同学出游的时候被溪水冲走,而且好像是为了要救一个落水的同学,自己也跟着跳下去了。
后来落水的同学被救上来,但字姷没有,最后只找到一具死尸。
字游的精神和身体也越来越差,很常呕吐或是拉肚子。
我也越来越难和素娟碰面,字姷死后她就把理发店关起来了,我也很少看到她。
偶尔经过关掉的理发店前,外面的路灯都设置好了,但素娟的店却不再亮了。
要有素娟的消息都要通过字游,好几次我想要去他们家找素娟,想说很久没看到了就打个招呼问问近况,没想到每次素娟都不在家。
她跑去哪里了我也全然不清楚,直到卖菜的阿珠和我说素娟开始开坛办事,而且有求必应,她也有去凑热闹许愿,就说只是费用有点高而已。
她还有给我看她手上的纹身贴纸,她说那是开坛信徒的象徵,只要是有参加的人都有那个图腾,名为:「菩慈」
那时候我心里就觉得很不对劲了,素娟怎么会开坛和作法?一切都不合乎常理。
后来听说里面有信徒出意外,素娟也隔了一阵子不再作法,作法频率逐渐降低,我去过好几次素娟家里,但都没人应门,那名信徒死后,素娟就开始失联。
那时正好是字游国中二升三年级的暑假,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家。
我问他妈妈去哪里了?
他只是说:「没事啊、没事啊,妈妈在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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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再听到有关于素娟他们家的消息,就已经是在字游高二时,传出信徒跳楼。
听卖菜阿珠说,是因为仪式尚未结束就离开坛场,于是被「梦山菩萨」惩罚了。
出于好奇,我便问阿珠说:「能不能带我到你们的坛场去?」
长年在市场打交道,爱客套微笑的阿珠,此时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我带你去的话,下一个自杀的或许就是我了⋯⋯」她轻喃,声音里没有温度,拿起抹布擦拭自己的摊位,眼神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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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没说话,仅深吸一口气,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轻轻往椅背靠。
我从客厅的椅子上,缓缓起身,要他跟着我走。
「警察可能没再追查这件事了,听我儿子说,这种失踪事件每年都会有好几起,寻获的比例不一定。」我便走楼梯,边和在我身后的男人说:「如果是偷姦拐骗,通常在失踪后三个小时内是小孩最危险的时候,但如今都过了好几个礼拜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他,并且尽了你当爸爸的责任。」
「嗯。」
「就算你们离婚了,不过血缘上来讲,你也还是字游的爸爸。」
「嗯,我知道。」
说到这儿,我也不想再唸下去了,感觉这里多年,对自己的儿女的状况都一知半解,他已经够懊恼了的。
但如果他对自己的儿女多放点心思,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了。
他跟着我走到我的房间,我打开锁上的抽屉,拿出素娟在字游未失踪前交给我的随身碟。
「要带走也没关係,里面的内容,警方已经看过了。」我走到门边。
「里面有两部影片,具体是什么,我并没有点进去看,只是好好收着。那天素娟交给我,或许用尽她最后一丝理智了。接下来听说就在市场癲狂殴打运鱼工人,被抓去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