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自我?
英勇,慷慨,善良,大方,睿智……
那么,如果是——
自卑,恶毒,善妒,怯弱,蠢笨……
等一系列不美好的品质
是不是就不能称为自我呢?
是不是就不该,也不值得被讲述呢?
如果说,简安的前十六年里,她的身边人总当她是个有点傻气,时不时会冒出些天真,不着边际的小姑娘,那么在简安十六岁以后……大家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没什么难的,她一直在尽心竭力扮演着“简安”。可能这听起来有些奇怪,自己扮演着“自己”,但这的确是简安一直在做的。
很难说,她掩饰的很好。她给自己戴上面具,以防周围人发现,尤其是她的父母,这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孩子与父母骨血相融,可能从生理意义上来说,孩子和父母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一对,但事实是不是。父母的一个决定,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决定孩子人生的走向。简安已经见识过,体会过这一点,于是小心谨慎,提防着父母,也提防着自己暴露另一面的任何一切。
于是,在她父母看不到的地方,阴暗的背面,那些刺长成了,且越发得尖锐。时不时在简安有意或无意的时候出现,刺向周围的任何一个人。
简安曾经问过自己,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件事,是否“她”就不会出现,是否她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体会普通的痛苦,体会普通的喜悦,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而不是成为一个躲在阴暗处以阴暗的眼睛打量周围的阴暗的人。
善良,大方,刻苦,勤奋,努力……
这是她的父母希望她拥有的品质,且不说她父母的教育方式,一切做法,平心而论,他们希望她成为拥有这世间所有美好品质的人,这一点并没有什么错。他们也尽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去教育简安,不过很可惜,他们勤奋的耕耘没有收获到他们想收获的。他们未了解简安的另一面,但他们也清楚地见识到简安并没有长成他们希望的样子。
简安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是要与周围人对着干,她生来就不叫周围人满意——总是喜欢偏离令父母满意的范畴。譬如,她的父亲心底里那个隐秘的愿望,尽管他很少说出来,可以说,他几乎没有明说过,而且他也用上所有心力去抚养这个孩子,因为那是他的孩子,这是最起码的底线,不管是男是女,至少是他的孩子。这个男人起码还拥有一些最基本的责任意识。因此这个男人在抚养孩子这件事上还是尽了他认为一切该尽的努力,这点,简妈也是向来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他到底有着一些不曾言说的愿望,那个愿望在他看到刚出生的简安时,自他心底里掠过,他嘴上是说“女孩儿很好”,女孩儿很好,女孩儿是很好很好的——只是要是另外一边的性别,那真是再好不过,那可真是……真是完美无缺,一点都不差的了。
可就是差了一点,差了那么一点点,时代原因,简爸简妈这对夫妻当时没法再要一个,等到另一个时代到来,两夫妻看着,天好像是变了,可是两个人早就年纪大了,也没了心力,相对之下,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也只有无言了。
老天这个,不知道该说是糟老头子,还是糟老婆子,反正就是坏得很,喜欢和人开玩笑,祂指挥着时代这个巨浪,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老是把人打的晕头转向,人仰马翻,然而人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只能被打晕以后迅速找地方重新振作,振作不了的,往往就沉入海底,沉入海底也不够,泥沙往往也是会受浪潮牵引翻滚的。
于是,他们安心接受了他们的孩子差了那么一点。差那么一点,也无妨,她还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也是倾尽一切抚养她。他们对自己说,女孩也很好,女孩不像男孩子那么粗糙,女孩会很贴心,会懂事,会很温顺,周围人是那么说的,他们也是那么认为的。幼小的简安还躺在摇篮里,抱着拇指嘬吸,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身上已经背上诸多期许。没关系,等她长大以后会接触这个世界规则,会开始熟悉起来。然而,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好像她的出生让她的父母欢喜,但达不到满意的程度,这就好像是个开始,她一次又一次地让父母无法满意,总是差一点,差一点点。
女孩也很好,不只是女孩的性格应该会很好。简安是差了一点点,只是差一点点,没有长一条东西,他们已经认定了,她的下一代无法理所当然地随她的姓,但她还长着一副子宫,她可以创生,可以生下下一代,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她可以不止拥有一个孩子。所以简爸一样可以通过简安展望未来,简安可以生,这是他们可以同简安的夫家谈判的资本。只消简安生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随简姓,那么就可以当他们这个家延续下去。所谓传宗接代,对一个家庭来说是那么要紧,男孩儿可以肩负起这个重任,充当延续的工具,女孩儿也可以是。这可真是时代结下的硕果之一,女儿竟也能同儿子一样担负起家庭的重责大任。对比起周围一些勒令女儿生下男孙随外祖父姓氏的老男人,简爸觉得自己可太大方了,他可不会去争女儿生下的老大还是老二,也不在乎随简姓的孩子是男是女,他只要有一个随简姓就好,这还不够大方吗?人有那般多的欲望,想要获取巨大财富的欲望,想要争抢更多权力的欲望,乃至创作不同作品青史留名的欲望,人的欲望太多,太复杂,不见得人人都能实现,人人都能做到,上述欲望显然简爸未必没有,但他这个人还算务实,知道那些不过是虚无缥缈无法实现的梦幻,但,延续这个家,延续血脉是他们可以碰到的实实在在可以存在,可以握在手中的事物,是他可以实实在在拥有的欲望。
只是,就如同一次又一次那样,这件事简安依然叫他们失望。
又是差了一点点,不,这次是全盘与他们期望的相反。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仿佛生下来就是和他们对着干,不管他们说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次,毁坏了多少次她心爱之物,想以此让她学乖,让她低头,可打得再狠,她顶多就是一时装装样子,没过几天,就原形毕露。
简爸最懂,也是最擅长的就是拿棍棒,拿他的巴掌实行棍棒教育,他想通过暴力手段震慑女儿,建立自己的威严。
这个男人,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没有习得别的办法,他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别的教孩子的办法。他所学到的教育办法,是从他父母那里学到的,简安的爷爷从前也这样叫他,曾经的那个少年在父亲棍棒下被打的嗷嗷乱叫,他也曾经恨过那根棍子,然而等到他也有了个孩子,他不知道孩子的语言是怎样的,他学不会,于是他只好也抄起属于他的棍子,一棍子打下去,暴力是他学会和孩子说话的语言。
他希望孩子学会害怕,学会畏惧,这是曾经他的父亲让他学会的,他觉得他的女儿也应当对父母建立这样的第一印象,如此才会学会顺从和低头,在家里是,在家外头也应该如此。
人应该学会低头才好。学会低头的人才会过得下去,不是有个词,过刚易折,不懂得低头的人很容易过不顺遂。他从父母那里,从社会那里,学到了这样的一课,他认为女儿也得学会,于是真就那么教了。他真不是以暴力为乐的男人,但那些棍子啊巴掌啊,也就那么一下一下打在女儿的身上。但他不止给棍棒和巴掌,他也给糖。高兴了给,女儿叫他满意了也给。
这真是掌控一个人必须学会的两门课,这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他们从父母辈里懵懂地学习了这两门课,接过他们的衣冠,从被施与变成了施与者,他们学的不大好,手法上还是很粗糙的。他们的暴力是质朴的暴力,他们的糖果也是质朴的糖果,那些都是他们所能掏出来给女儿的。
那些棍子一下下打下去,他们看着女儿挨打,看着女儿嚎哭,他们何尝不心痛呢?他们有否在暴力里得到掌控的欢愉呢?那这是他们自己才知晓的事。可简安也不是能叫他们能得到掌控欢愉的人,她很少低头,很少哀求,哭是会的,但妥协是她没有学会的语言。他们看着棍子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在看着,咬牙受着疼,看着棍子一次一次在眼前晃动,她的父母希望她从痛苦里学会的,她没有学会,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样的念头从她脑海里划过——
如果,她是那个手握棍棒的人呢……?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脑中幻想的棍棒变成了锋利的刀刃……
她想过,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她曾经站在画面中,看着那柄刀子什么时候树立于熟睡的父母胸膛之上,然后看着刀子对准,直直地插下去,寒光乍现,血光四溅……
但她没有当回事,她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只以为是一个身处青春期的少女在受到父母管制愤怒之下的一些小幻想,她以为那些幻想不过是无害的。直到她真的想了一个计划,一个看上去还有点粗糙但已经很完整的计划,可以摧毁一到两个人的人生,她才在震惊之中发现,也可以说,是直面,她才看到自己的性格中的另外一面。
那些她以为的小幻想,也不只是小幻想,那些幻想潜藏在她的脑海里,流淌于她的手中,期待着被编织成现实的那一天——她没有正视过那些幻想,直到那天,看到“她”的出现,才意识到,那些幻想具备勾出她兴奋的诱惑力。
你看老天就是个,如果祂是男的,那祂就是个糟老头子,如果祂是女的,那祂就是个糟老婆子。话说回来,老天为什么一定要有个性别呢?我们就当老天是个拥有糟糕性格的什么,什么都行,反正祂糟糕透顶,祂就爱和万物开玩笑。祂也同简家这一家子开了一个玩笑,祂一个不小心,就往简安的性格里加多了——恶毒。
那是简家这对夫妻绝对意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