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雨很大,最后一直下了整整一夜。
好在,祁衍和程晟在寒风中并没有冻多久,就被祁胜斌开着单位的卡车沿街找到了。
回到家,孟鑫澜急着拖自己儿子去浴室。
“小晟,冻坏了吧?快点,赶紧的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妈妈已经给你烧好热水了,快快快!”
程晟:“小衍……”
他回过头。
浴室朦胧的灯光漏出来,映着他无色的唇、烟灰色的瞳。
两个人都浑身湿透。
孟鑫澜:“行了!祖宗,你就别管别人了行不行!你不一样!你身体差,冻不得,快点,赶快把身体弄暖起来,千万不能生病啊!”
“你赶紧洗,妈妈去给你煮姜汤!”
“快去!”
孟鑫澜忙着去煮汤。程晟一把扯住高大的祁胜斌:“祁叔叔,都是我的错。”
“今天放学,是我硬要拖着小衍晚回家的。”
“所以您千万别怪小衍。”
“小晟,你就别护着他了!”孟鑫澜尖利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楼下您们班虞清的妈妈已经都告诉我了,早就放学了,就是他非要打篮球的!”
程晟一脸的急切:“不是的叔叔,是班级组织的篮球赛,所有人都要去加油。”
“叔叔,请您相信我,真的不怪小衍。”
“……”
祁衍本来,已经做好了狠狠挨顿揍的心理准备。
他没想到,哥哥会把责任全部揽过去。
更没想到的是,祁胜斌也没借题发挥继续给他扣黑锅,而是直接信了?
于是,很意外的。
那么大的事儿,他最后竟没挨揍。
祁胜斌:“还愣着干嘛?傻啊!落汤鸡一样,还不赶紧自己去换衣服、擦一下?”
祁衍如临大赦,赶紧溜了。
……
祁胜斌没揍祁衍是有原因的。
本来,他被孟鑫澜哭着喊着、打电话逼着回来接人,暴躁和糟心程度都到达了极点。
家里的臭小子总是搞出事情,让孟鑫澜有理由怨他——从第一次见面的摔门,到后面的顶撞和各种阳奉阴违,祁胜斌早就一肚子火、想好好修理小兔崽子一下了。
今天出发的路上,驾驶座旁边都提前放好了一截对折的旧皮带,盘算着一定要狠抽一顿祁衍,打服他,让他长长记性!
可结果呢?
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两个人正缩在小店的遮雨棚下。
他儿子表现得非常不错。
知道替哥哥不能受冻,外套都脱下来了,自己只穿着单薄毛衣,把小晟护得严严实实。
这一幕,让祁胜斌在孟鑫澜面前瞬间挣足了面子。
当时就一脸喜色,一个劲地戳她:
“哎,你看你看,咱们这两个孩子,还是很友爱的嘛!”
他喜滋滋。
孟鑫澜那边,则憋屈得咬牙切齿。
可又不能发作,心里恨恨道小拖油瓶现在厉害了啊、成精了啊!都会在大人眼前做戏、占据道德制高点了!
……
程晟匆匆洗得很快。
他洗完,祁衍去洗。孟鑫澜则麻利地摁住自己儿子,又是吹头发又是热水袋电热毯,硬生生把他裹上床。
程晟:“妈,我自己可以的。”
“妈,我真的没事。”
“妈,我还要写作业。”
孟鑫澜:“写什么作业,不写!没事,我明天给你老师写请假条!”
“你呀,身体第一位,别的事情都给我往后排!”
“快快把这个姜汤喝了,今天早点睡!”
程晟争不过她。
只能垂下眸,乖乖喝。
……
姜汤很暖胃,身体喝完也跟着变得暖暖的。
小衍冻得厉害,他更需要。
但以他妈的个性,多半不可能有祁衍的份。
程晟犹豫了一下,心里暗暗斟词酌句,想要试着求一下孟鑫澜,说今天小衍一直给我遮风挡雨,这个姜糖水能不能请您也给小衍煮一碗。
又怕惹来反效果。
最终不敢开口,孟鑫澜却开始碎碎念。
内容无非就是各种不平——抱怨她儿子也太让人不省心,脑子又不好,非要把小拖油瓶做错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你是不是死脑筋?护着他对有你什么好处啊?”
“也不知道小拖油瓶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天天那么怕他!”
“不过不奇怪。那个小东西啊,小小年纪鬼精鬼精的,净会做表面功夫!”
说到这儿,她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吃亏了。
小东西都那么会演,她又岂能输?
……
于是,孟鑫澜还真去给祁衍煮了一碗姜汤。
煮完特意端着从祁胜斌面前过,邀了个功。
祁胜斌可高兴了。
果然之前的各种小摩擦,都只是小衍和小孟母子不熟而已。现在熟了,一家人可不就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团和气了?
祁胜斌喜气洋洋:“小衍你看,你孟阿姨特意给你煮的暖身汤,快喝快喝!”
姜汤放在桌上,冒着微微的热气。
古人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房间门关上以后,祁衍的笑容收了起来。
瞧了姜汤一眼。
“说不定下了毒,我可不敢喝。”
程晟:“小衍……”
他没办法,为了证明没事,自己拿过碗先喝了一口。
“呜,好辣!”
祁衍:“你看,你看!”
“……”
程晟捧着那碗姜汤,简直不敢置信。
之前,孟鑫澜给他煮的姜糖水,是非常正常的姜糖水味儿。
而祁衍的这碗,虽然也是生姜水,却不仅没放一点糖,好像还加了花椒什么的,味道又麻又辣难以下咽。
可是,为什么?
程晟胸口起伏。
就只是,区区一碗姜糖水而已。煮都煮了!为什么非要这样啊?
为什么就不能正常地煮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故意弄成这个样子他妈妈才舒心,为什么?
“小衍,你别喝了。”
他声音低微,愧疚得无地自容,
都不敢抬头看祁衍。
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每一口呼吸都微微生疼。
外面传来了电视声音,是歌舞节目,祁叔叔和他妈开开心心,笑得哈哈哈。
程晟脑子里过了好几个场景——他是不是可以出去,装作无辜地端着碗去问妈妈你是不是忘记放糖了。又或者,干脆直接去厨房,给小衍重新煮一碗姜糖水。
可是,不行。
真惹他妈不高兴,之后说不定又有什么变本加厉的后果。
他不敢赌。
……
男孩咬着无色的唇。
灰色的瞳黯淡无光,拼命隐忍着什么。
祁衍:“……”
祁衍:“真有那么难喝?”
他抢过碗,不顾程晟的阻止闷了一大口。
“咳,咳咳……其实还好!”
味道真的绝,太她妈难喝了!
又辛又辣,他是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好在难喝是难喝了点,确实是姜的味道,也确实发汗。
没放糖而已,反正他本来也不喜欢甜的。
花椒也大补!干了!
他吨吨吨一口气喝完,炸毛又忍耐地看了程晟一眼。
“行了你,我都喝光了!”
又不是真的毒药。
你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
那晚上床以后,程晟拽拽他:“小衍。”
“嗯?”
“我妈妈她对你不好,对不起。”
祁衍翻了个白眼。
他不提还好。一题,很多抛之脑后、努力不去想的委屈又涌上来了,让人脑子疼!
想凶他。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算了,我不在乎。”
他弄暗了台灯,脱衣服准备睡觉。
程晟:“对了小衍,你今天买的锁,不要自己去钉。”
“等过几天,等哪天爸妈心情好、又都在家的时候,我来帮你钉,就说是我想锁门的。”
祁衍:“他们会信吗?”
程晟点头:“不管信不信,他们拿我没办法。”
这倒是事实。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他这个病恹恹的哥哥,其实才是家里食物链的顶端。孟鑫澜呵着他,爸爸也卖他面子。
豌豆上的小王子,容易碎,碰不得。
祁衍羡慕他这个属性。
隔了一会,听见程晟又低声问:“小衍,你今天一共买了两把锁呢。”
“一把是门锁,另一把……是?”
“抽屉锁。”祁衍说,“锁我的日记。”
程晟:“你写日记啊?”
“不行?”
程晟忙摇头。
祁衍垂眸看向他。
暗淡的灯光下。少年窝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明明五官端正、棱角分明,温和澄澈的眼睛看过来。
祁衍忽然问他:“想看看我的日记吗?”
程晟不知所措。
祁衍冷笑,他猜到程晟会怎么想——他的日记里,肯定没少骂他们母子俩。
但不是的。
并没有。
祁衍去书架,从一堆书里找出藏在里面的日记本。
本子前面一半,一直记到去年暑假。
遍布五颜六色歪歪扭扭的字,晴天白云柳树红花的简笔插图。他那时候是真的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连写日记都满是天马行空的鬼画符。
然后突然有一天,日记空白了下来。
随后几个月,都是空白的。
……
祁衍决定不写那些痛苦的事。
毕竟,他受的委屈、妈妈妹妹受的委屈,就算用钢笔将白纸穿透、穿烂,也写根本不尽。
“你看。”
昏黄的灯光下,他翻日记本给程晟看。
在很多页空白之后,本子里终于又有了新的内容。
日期是前天,题目叫“我的愿望”。
只有两排蓝色的钢笔字——
“熬过五年级、六年级。”
“考上一中实验班。”
……
“是不是不错的愿望?”
祁衍的指腹用力戳着那两行字。
心脏微微绞着,他却微笑,平静地看向程晟。
他们这个县城里,一二三中是重点中学。
一中是最好的,实验班又是一中里最好的班。
普通的中学班级,都是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
实验班是却五年制,第五年就可以参加高考。
祁衍现在是五年级的冬天,本来距离他考上大学、离家独立还有七年半。
但如果能上实验班,时间就会缩短成六年半。
少一年是一年。
像他现在这样的人生,哪怕只是少熬一年,也是好的。
……
祁衍把日记给程晟看。
这个人,已经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他心里难受,一直很难受。
一直想找人说说话,却找不到。
爸爸早就已经不会在乎他的想法。
而同学朋友们,都还不知道他妈妈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提。
又不能打电话给奶奶。
以前打过,偷偷跑去电话亭打了一次,奶奶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哭了。
妹妹也跟着哭,电话里哭成一团。
而妈妈家那边一直人丁稀零,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就只剩一个小舅舅。
小舅舅以前不学无术,是个小混混。
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情做得太多,派出所常客,不靠谱又混蛋。
以至于后来他姐姐出事,他满肚子都是冤屈去告状,但派出所的人只当他又是欠了债、找了借口撒泼打滚诈姐夫家的钱。
他找祁胜斌闹、要说法,结果是他反而被拘留。
祁衍还记得小舅舅那次出来,抱着自己哭得不像样子,他说小衍我好后悔啊,这么多年都没出息,结果姐姐出了事,我连替她撑腰都做不到。
他擦擦眼泪,说小衍我去南方打工了!等我发达了,一定把姐姐、把你们都接走。
他说完就离开了小县城,再无音信。
“小衍,小衍。”
祁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拼命地喘息。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喘不过来气,很难受很难受!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小衍。”
程晟忙爬起来,从抽屉里拽出一只信封。
“你别急,对着这个信封吸气、呼气,对,慢一点,别急。”
呼吸过度,是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反应。
血液二氧化碳浓度过低,会引发的手脚麻木和四肢抽搐。
程晟有过经验,所以知道该怎么处理。
“小衍……”
他几乎不忍心看,少年闭上眼睛痛苦的喘息的模样。
白皙的手背都泛起的青筋,他得多难受?
“小衍,你听我说。”
好容易,祁衍的呼吸平复了。
程晟伸手过去,抓住他的衣角。
“以后,妈妈、祁叔叔让你难受了,你别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不敢说我一定能保护你,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补偿。”
“好不好?”
祁衍没有回答。
程晟:“你不好受,就找我,你冲我发火也没关系,我不生气。”
“还有,想要什么,我都想办法给你买。”
祁衍:“呵……”
眼眶发烫,他讨厌这样。
想说走开,想说不需要。
想说都怪你,你本来就该赔我。
可是。
他也清楚,刚才洗澡是这个人匆匆洗完,特意给他留了好多热水。是他在爸爸面前揽下责任。他现在是这个家里唯一肯认真听他说话、替他着想的人。
他真的,不是坏人。
“好。”
“好啊,那你补偿我。”
祁衍钻进被子,背对着程晟,声音冷涩,身躯却在微微发抖。
程晟的手,从被子下面伸过去。
他觉得小衍在哭。
这个想法,让他的整个左胸腔都跟着疼起来。
他不敢伸手抱他。
最后只用小指,去勾了勾他的小指。
拉钩。
他答应他的事,一定做到。
五年级还有半年,六年级还有一年。他会想尽办法让小衍的日子好过一点。
然后,跟他一起考上一中,一起去念实验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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