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愫/文
九月里天气依旧暑热,太阳晒得水门汀都冒热气,馀庆里家家户户开着窗透气,没人肯这时候上街去。
邻居们隔着窗子一面打扇一面搭话:“今朝天气妖来,一丝风还呒。”
“是呀,小菜买回来菜叶子都蔫了,想想只有吃凉面。”
阿秀提着篮子回馀庆里,街上的人女人都撑伞,她也找出一把油纸伞,婷婷袅袅走出去,又随风摆柳走进来。
篮子里两串新鲜葡萄,白准扎祭神的供果,把自己扎馋了,就让阿秀出门买回来。
小燕伸头在窗边等了很久,一看见阿秀的影子就脆声声喊她:“阿秀!”
阿秀停下脚步,她雪白脸庞从伞下抬出一点,露出樱唇琼鼻,小燕看得痴住,冲她挥手,从楼上跑下来,停在她面前,掏出一颗圆滚滚奶油话梅糖:“这个送给你!”
这是她在学校里写字写得好,先生奖给她的。
阿秀第一次收到人的礼物,她懵懵懂懂伸出手,那颗胖呼呼的奶油话梅糖落在她手心里,滚了半圈。
小燕笑眯眯的:“她们都讲这个糖很好吃的。”她自己舍不得吃,要回来送给阿秀。
阿秀盯着糖看了一会,对小燕招招手,小燕就跟在她身后走,一直走到白家大门边。阿秀指指小燕,再指一指门前的砖地。
小燕有些畏惧,白家跟馀庆里所有的人家都是不来往的,黑漆大门时时关着,孩子们都不敢在白家门前玩耍,跳皮筋踢键子都宁肯到弄堂外面去。
可阿秀让她等,她就在这里等。
阿秀开门进去,竹篮一放,急急走到白准面前,白准躺在摇椅上乘凉喝汽水,霍震烨坐在他身边读报纸给他听,什么花国美人案告破,前三人选出炉。
白准听得烦了,看见阿秀走过来,立即打断霍震烨:“怎么了?”
阿秀一只手缩在身后,一只手向白准摊开。
白准皱皱眉头:“这什么东西?”
霍震烨笑了:“是有人送给你的?”
阿秀点点头,伸手指指门,霍震烨溜到门边,看见个拿花键子的小女孩,阿秀这是交到小朋友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白准继续皱眉头,阿秀又不能吃不能喝。
“她送你奶油糖,你也她瓶汽水吧,以后你们一起玩。”
阿秀听了,看看白准,霍震烨看他连这都不乐意,劝说:“阿秀也总该交交朋友,我看那小女孩干净乖巧,挺不错的。”
阿秀得到允许,开冰箱挑了一瓶桔子汽水 ,她觉得桔子汽水长的比乌梅汽水要好看。
黑漆门关了又开,阿秀递给小燕一样东西,小燕的眼睛都张大了,一瓶桔子汽水!这个要一角钱一瓶的!
“真的给我吗?”小燕高兴得脸都红了。
阿秀点点头。
小燕握着汽水瓶子跑回家,举着这桔色晶莹的宝物向姆妈炫耀:“阿秀给我的!”
小燕妈正在煤球炉子上烧晚饭,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来,转头看一眼:“真的啊?”
“真的!”玻璃瓶子上已经开始冒白汗,这是冰过的,捏在手里凉冰冰的,小燕珍惜的握着,又怕把它给捂热了。
“那你谢过阿秀吗?”
“谢过了!”小燕舍不得喝,打开了抿上一小口,她看姆妈烧菜这么热,把瓶子举过去,“妈也喝。”
小燕妈眉开眼笑,喝了一口:“妈不热,你喝。”
小燕不肯,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把本来就不多的汽水分着喝了,还留了个瓶底,给下班回来的爸爸也尝一尝。
阿秀摆弄她的话梅糖,她有一只竹箱子,那箱子里藏了些她的宝贝。玩了一会儿,就打开竹箱,把糖放在里面。
她做这些时也不背着人,白准和霍震烨就在厅堂里,看着阿秀竹箱里的东西,一朵纸花,一双纸扎鞋子。
“她藏这些干什么?”霍震烨问。
“柳二都死了,案子也破了,你怎么还不走?”白准躺在竹摇椅上,翻个白眼,“小动物都会藏东西呢,阿秀怎么不能藏。”
他话音刚落,小黄雀飞扑到霍震烨头顶,霍震烨摇着脑袋把它甩开,从头发里甩出一颗花生米。
小黄雀看自己藏的花生米被甩了出来,跳到霍震烨头上一通乱啄。
霍震烨一把抓住它,握在手里顺毛,他一直好奇但一直没问:“阿秀是你妹妹?”他来的多了,跟馀庆里别的邻居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们都说阿秀是白准的妹妹。
“是我女儿。”白准一本正经。
霍震烨以为白准又在胡说八道,自从知道阿秀心智不全,霍震烨就觉得阿秀可能真是白准的妹妹。
谁家会请个心智不全的人做工?
“阿秀是不是有些小孩子心性?租界里也有这种学堂的,或者请个家庭教师也好。”总不能一辈子这么糊里糊涂的过。
白准打了个气嗝,放下手里的玻璃瓶子,挑眼看他:“怎么,你也想给她当爹 ?”
要比胡说八道,霍震烨哪会怕他,两条腿一搭:“行啊,你是她亲爹,我是她干爹,以后她要找小女婿,得咱们俩点头同意。”
白准“嗤”一声:“行了,你走吧,没什么正经事,这几天就别来了。”
霍震烨手里还拿着汽水瓶子呢,突然被赶他有点委屈。
白准难得解释了一句:“七月半城隍三巡会,我有活要干。”
这个霍震烨还真知道,本地城隍年年都要出庙三巡,一巡是清明,二巡是中元,三巡是十月初一。
这次是中元节巡。
城隍出巡,求福许愿,赈济厉鬼。
原来霍震烨把这个当成是场庙会,如今他可不敢这样想了。
给神灵供奉的扎纸不能马虎,年年迎神赛会用的都是七门扎纸,接下来这段日子,白准可没功夫跟这纨绔胡闹。
“你扎你的嘛,我保证不闹腾你,你看,也得有人给你预备饭菜吧。”霍震烨这几天里把白准侍候得舒舒服服,怎么也比阿秀要周到。
“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白准用种纨绔果然闲得慌的目光看他。
霍震烨了然:“我们纨绔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白准看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霍震烨摸摸下巴,他又被两个纸仆抬了起来,他一面被抬出白家,一面嚷嚷:“我什么也没说啊!”
白准哼一声,表情就让人烦。
赶都被赶出来了,霍震烨打算晚上再回来,回去一趟,拿几身干净的衣服,再让刘妈做几个小菜。
谁知一回家就接到了老头子的电话 。
“你在上海尽是胡闹,唯独这事办的还算漂亮,陶家那边又愿意再考虑考虑,你也跟陶家多走动走动。”
霍震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把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这几天不行,捕房有个大案子。”
“那都是下三流的事,办一次正名也就算了,还是让你哥哥给你在商会里谋个差事。”
刘妈看霍震烨脸上越来越不耐烦,不敢出声,用表情不住安抚他,就怕霍震烨这个狗脾气,又跟霍老爷子顶起来。
老爷子如今是在家里歇着了,可当年也是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跟他硬碰硬,吃亏的还是小少爷。
霍震烨挂掉电话就要出门。
刘妈小心翼翼问:“去哪儿啊?”
“干那三下流的事。”三两步下了楼梯,回头对刘妈说,“我晚上要吃一品锅。”
刘妈摆手不干:“这么费事,又不是请客。”
霍震烨眼珠一转:“是白小姐想吃。”
刘妈一听是白小姐,狐疑看着霍震烨:“你不是说是男的嘛。”知道是男的,刘妈甩手不干了。
“是白小姐,我不是怕你说漏嘴么,哥哥知道了,又要打电话来问,我跟人家还没熟呢。”
一听送给“白小姐”的,刘妈又卯足了劲头,让阿珍去买对虾蹄筋猪肚海参,唯有一样,鲍鱼还没泡发。
刘妈生气:“真是,一天也炖不好,这得三天才入味呢。”
“行!三天就三天。”霍震烨已经坐上小汽车,开车去捕房打发打发时间,晚上去敲白家的门。
跑进捕房空空荡荡,霍震烨看大头坐在桌前,拍拍他的背:“大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人呢?”
霍震烨还是捕房的挂名顾问,只是好些天都没来了,大头看见他,欢喜的笑开了花:“霍公子,有个新案子,兄弟们正在忙。”
“兄弟们忙怎么把你留下坐冷板凳?”霍震烨皱皱眉头,觉得这事不对劲,他们一起跑过现场,大头的破案思路是对的,起码优于一半华捕,而且大头还识字,这又比别人要更强,怎么他反而没地方去。
大头挠挠脑袋:“陈哥让我在捕房里呆着,等消息。”
“陈哥?”
“陈三儿。”
霍震烨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被白准的小纸人绊得滚下楼梯的人。
陈三跟着霍震烨,摔断了腿休息回来,发现大头靠办案子出了风头,这风头本来可应该是他的。
他比大头资格老,是小组长,当然有权调动组员,把大头压着,不让他跑案子。
霍震烨把大头当半个自己人,看大头被冷落 ,问他:“是个什么案子?”
“是个儿童走失案。”大头出案卷,短短几天已经有三对父母来报案了,走失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
“这么多?”
大头笑一笑:“霍公子,这其实不算多的。平时也有拐卖案,女人小孩的都有,可这些案子基本都是在车站码头,这种外来人口多的地方被拐走的,但这个案子不同。”
车站码头人口杂乱,如今这世道有许多人来沪上投亲,那些骗子就假称自己是来替人接站的,把人骗到偏僻处,或是抢走钱财,或是把人拐卖。
因为是车站,谁也不认识谁,便不引人注意,等亲人真的发觉人没到上海,那可能是一天甚至两天之后了。
这种案子的破案率非常低,其中可能会有一两位受害人运气特别好,一般来说,人就这么没了。
霍震烨翻着案卷,这三起儿童走失案,孩子都是在家附近不见的。
“一条里弄邻居们都互相认识,在那附近拐孩子,风险实在太大,被人抓到就是一顿时毒打啊!”大头说想不通,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孩子给带走,又没有引起一点怀疑呢?
霍震烨翻了翻案卷,眉头皱起,三个都是小男孩,这也不奇怪,小男孩一直都比小女孩更值钱,一样是冒险拐孩子,当然要拐更值钱的。
让霍震烨奇怪的是这几个小男孩的生日全是同一天。
霍震烨点点这几个孩子的生日:“为什么都是9月9日?”
而且其中一个都已经九岁了,九岁的孩子已经记事,哪家会买这样的孩子?
大头说:“咱们也觉得挺古怪的,可这几个孩子除了生日一样,年纪不同,连读书都不在同一个学校。”
除了生日相同之外,没有一点共同点。
霍震烨撕了张纸,把几个孩子的家庭地址抄下:“走,咱们找找线索去。”
案件发生的时间这么近,拐走的孩子又有生日相同的共同点,他们之间一定是有联系的。
大头满脸是笑,两手贴着裤缝“啪”一下立正,大声答道:“是!”
然后他又垮下脸:“他们都去排查码头车站娼院了,我们两个人怎么查?去哪查啊?”
码头车站送出城,至于娼院,有些被拐的孩子一辈子都会游落在那里。
“去这几家跑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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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我们纨绔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白: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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