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很冷,北方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很低,低到地上白皑皑的积雪没有丝毫的融化。
一个男孩穿着宽大不合体的棉大衣,一个人呆呆的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两只眼睛出神的望着天空中迷蒙的那一弯月牙。
“儿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院门外走进来,看到坐在院子里的男孩,敦厚的面容上登时绽开了笑容,“瞧,我给你拿了什么回来!”
说着,男人扬起了手中提着的东西,在男孩面前晃了晃。
“糖葫芦!”男孩儿一见,立刻雀跃着跳起来扑了过去。
男人故意把手里的东西举高,让孩子够不到,男孩儿急得直跳脚,好半天男人才觉得逗弄够了,把那串糖葫芦递到孩子面前,男孩儿接过来结结实实的咬了一大口,裹了糖的山楂把他的腮帮子撑的老高,男孩儿看着父亲一脸美滋滋的嚼着嘴里的食物,男人抚着孩子的脑袋,看着儿子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一阵冷风吹过,吹散了那原本真切的画面,男孩儿把衣服裹紧了一点,揉揉酸涩的眼睛,看着黑漆漆的院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的叹息是那么的悠长,带着远不像他这种年纪该有的苍凉。
男孩儿又抬眼看了看天上昏黄的月牙,他没有手表,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他只知道,母亲还没有回来,自从三周之前,父亲的遗体下葬了之后,母亲就几乎每天都像今天一样,很晚很晚依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事实上,自从警察找上门来,说父亲的车被找到,父亲却不知所踪那天之后,母亲就开始三不五时的离开,起初还是悄悄的在男孩儿睡着了之后溜走,后来演变成了不等他睡觉,草草的做完晚饭就离开。
对父亲的寻找和调查持续了一年多,在这一年多里面,母亲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早上男孩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等男孩儿放了学回到家里,家里依旧只有冷锅冷灶等着他,母子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男孩儿很多次想要询问母亲的去向,可是每一次开口都会招来一通责骂,久而久之,他也怯了,不愿开口。
多少个夜里,男孩儿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反反复复的想着,猜测着,父亲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连自己开的那辆货车都抛弃了?他会不会也同样的抛弃了自己和母亲?
母亲躲出去,是不是因为怕看到自己的脸会感到伤心?因为大家都说,他长得很精神,汲取了父母的所有优点,但是却更像父亲。
母亲一定是想念父亲的,想的撕心裂肺,想的好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就好像他每一天的感受一样。
三周之前,警察又一次找上门来,告诉他和母亲,父亲找到了。那一瞬间,男孩儿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儿一阵发痒,几乎要无法抑制的笑出声来,可是,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的笑声封存在了嗓子眼儿里,没有办法发出来。
父亲死了,那个本本分分了三十几年,靠开长途货车养家糊口的父亲,因为一片好心着了骗子的道,不仅被人劫走了所有货物,还因此而丢了性命,抛尸于一处荒凉的山洞里。
安葬父亲的那一天,母亲没有掉一滴泪,男孩儿也没有,他咬着牙,嘴唇上有着深深的齿痕。
他无数次偷偷的看母亲,心中想,母亲做的对,如果父亲还能够回来,能够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也会称赞他们母子两个人的坚强,因为打从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他说,我们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
想到这些,男孩儿的鼻子一酸,眼角湿润了,他仰起头,瞪着夜空眨巴这眼睛,努力的想要让眼泪重新流回眼眶,决不让半滴眼泪沾湿衣裳。身上的棉衣,是父亲曾经最喜欢的一件,他说,是他和母亲结婚的时候穿过的,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总是好好的叠在柜子里。
父亲死后,几乎所有属于他的东西都被母亲处理掉了,男孩儿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的留下了这件棉衣,他心里想,母亲一定是怕看到父亲的遗物心中难过,可是他一想到身边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父亲曾经的存在,心里也撕扯一样的疼。于是他偷藏了这件棉衣,小心翼翼的不让母亲发现,怕会一不小心刺痛母亲的心。
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是还有他,他一定会努力长大成才,依靠自己的力量,把母亲照顾的很好。
父亲曾经说过,母亲是个不容易的女人,丈夫一年当中有几乎大半年在外跑长途,她一个人被留在家里,还要拉扯儿子,所以,他们父子两个都要对母亲很好很好,来作为补偿和报答。
现在父亲走了,父亲的那一份许给母亲的幸福承诺,就让他来一并承担吧!
男孩儿抽抽鼻子,身子瑟缩了一下,方才呼之欲出的眼泪耗掉了他身上仅存不多的热度,他还不够大,家里的炉灶还不会用,母亲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被左邻右舍的阿姨婶子拉到家里去吃饭,今天很不巧的是,放学回来的时候,左右的邻居他都没有遇上,尽管肚子很饿,家里的厨房里空空荡荡,连只老鼠都看不到,可是年幼的自尊心却不允许他去敲邻居的门,只为讨一口填饱肚子的饭菜。
缩紧身子,男孩儿整个人几乎都要缩进了父亲的旧棉衣里,棉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父亲的气息,让他在冰冷的冬夜里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安心,人竟然昏昏沉沉的依着墙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男孩儿被摇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觉得自己的脸都冻得快要麻木没有知觉了,母亲正站在自己身旁,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妈,你回来了!”男孩儿一见母亲,立刻从栖身的石头墩上跳下来,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姿势太久,落地的时候他脚一软,险些一头扑倒在地上。
母亲向后退开了一步,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你这孩子到底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她不悦的斥责道,“大半夜不老老实实在屋里带着,跑外面来作什么妖!”
男孩儿瑟缩了一下,两只手紧紧的攥着棉衣的衣襟,生怕母亲发现什么端倪又会更加不开心。
索性的是,母亲并没有发现这件棉衣的秘密,好像甚至也没有留意到它穿在自己儿子的身上是多么的宽大不合体。
“回屋睡觉去!”母亲一声令下,男孩儿不敢忤逆,急忙一溜小跑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被窝,把父亲的棉衣卷成一团,抱在怀里。
母亲回来了,这让男孩儿的心变得很踏实,依旧一片寂静的家也仿佛多了几分生气,让他不再感到那么害怕。于是,他逐渐放松下来,脸埋进父亲的旧棉衣里,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男孩儿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早已经升得老高,阳光照在窗玻璃上,把上面的冰棱花照的闪闪发亮,依照以往的经验,男孩儿很快意识到,他迟到了!
匆匆忙忙的跳下床,飞快的穿好衣服,背着书包才冲出房间,男孩儿出乎意料的看到母亲正在客厅里等着自己。
“向东,你过来,”母亲的脸上难得的透着几分喜气,她对男孩儿招招手,指了指面前饭桌上的饭菜,“妈妈特意做了饭菜给你,快来吃!”
“可是……我迟到了……”男孩儿迟疑了,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赶去学校,另一方面母亲难得在家,这让他感到很眷恋。
母亲不在意的摆摆手:“没关系,我已经打电话帮你请过假了,呆会儿我带你去看你爷爷和奶奶。”
男孩儿听了这话,立刻喜滋滋的点了点头,坐在桌旁大口大口的吃起这顿难得的丰盛早餐。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爷爷奶奶了,父亲下葬的时候,爷爷因为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病倒不起,奶奶只能在家照料,只有叔叔和婶婶两个人来探望了一下就匆匆离开。
在男孩儿的印象里,爷爷奶奶是很慈祥的老人,和他的父亲一样,做得多,说的少。
吃过早饭之后,他便开开心心的跟着母亲离开了家,临走的时候,他悄悄的看了一眼压在自己棉被下面的父亲的旧大衣,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生出许多的不舍。
爷爷奶奶家虽然在农村,距离市区倒也不算远,坐通勤车大概也只需要四十分钟左右,没用多久,男孩儿就随着母亲来到了爷爷奶奶的那个小院落。
大病初愈的爷爷在奶奶的搀扶下,一直迎到门外来,看到年幼的孙子,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母亲让男孩儿独自留在院子里,说她和爷爷奶奶有事要谈。
男孩儿乖巧的答应着,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此时此刻,年幼的陆向东并不知道,他即将面对的,是一段怎样崎岖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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