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阖着眼皮,看上去已疲乏至极,懒得动弹,只嘟了嘟嘴,弱弱道:“不分。”
萧逸笑了笑,接着问:“那你说咱两谁更色啊?”
楚璇想都没想,“你。”
萧逸捏住她的下颌,轻抬向自己,见楚璇睁开了眼,眼眸中若有繁花迷影,醉人心肠,连声音都似饮多了陈酿,随着水雾在飘忽,“我只是偶尔色,你呢,你天天色,还问我咱两谁更色,真是的……”
她噤声,吃痛地倒吸了口凉气,抓住萧逸的手,埋怨道:“轻一点,我这下巴是肉做的,不是铁做的……”
萧逸冷哼了一声,却也依言放开了她,甚至还颇为体贴地给她揉了揉,一边揉,一边说:“这叫什么?轻薄天子?你真是大胆……”
楚璇翻了个身,窝在他怀里抬胳膊攀住他,眸中溢出些许狡黠的光彩,悠悠然道:“皇帝陛下别装了,你心里早乐死了吧,要不然刚才你为什么紧抓着我不放,这会儿你又来说风凉话了,真是……”
触到萧逸那冷悱悱的注视,她吐了吐舌头,十分乖觉地收紧了胳膊,搂着他软腻腻撒娇,“好了,今天晚上的事都是我不对……可我只对你这样,因为我爱你,爱你胜逾一切。”
萧逸面上的威严快要维持不住了,唇角不受控制的轻勾,满心里如洒了蜜般甜暖。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也舍不下这小妖精了,因她实在过于狡猾,每回儿惹恼了他,总会再扑上来给他点甜头,缠黏着他不放,让他沉醉至深难以自拔,乖乖地卧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做裙下之臣。
算了,他也认命了,这辈子算是折在这小妖精手里了,至于面子什么的,要那玩意干什么,怎能与当下的欢乐相比?
想通这一点,他欣然一笑,将楚璇紧扣在怀里,轻点了点她的嘴唇,笑道:“从前没觉得,原来你这小嘴这么甜,准是糖吃多了。”
一提起糖,楚璇猛地反应了过来,不禁咽了下口水,从萧逸的怀里坐起来,冲他张开了嘴。
“啊……”
萧逸一愣,无奈地摇头,“桂花糖没带在身上,扔在了外面,要不……你出去拿?”
楚璇散漫地拢了拢薄纱衣襟,懒洋洋的模样,有点不想出去。
外面的熏笼固然烧得旺盛,可哪比得上浴房里热气蒸腾,只穿一件薄纱寝衣便能暖暖和和的,而且还有皇帝陛下给当垫子。
她小小纠结了一阵儿,暂且放下了对桂花糖的执念,软软地躺回了萧逸的怀里,“算了,记账,下次补上。”
萧逸满目宠溺地凝睇着她,点了点她的鼻翼,笑道:“小馋猫。”
两人相拥,说了些喁喁情话,又小憩了会儿,萧逸慢慢收敛了柔情笑意,低头道:“你说……现在传递开战圣旨的驿官该到宛州了吧?”
楚璇本已昏昏入睡,一听他的话,倏然清醒了些许。
她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时刻挂念着前方战事,时刻挂念着局势走向,不过自小经得事多了,练就了一份喜怒不行于色的本事,纵有万般愁绪,不过沉落于心间,不会在面上显露出来。
楚璇握住了萧逸搁在自己身前的手,轻声道:“到了吧,明天大概要开打了吧,我觉得外公并不占上风,这一役你定能赢。”
萧逸轻牵了牵唇角,“你知道,真正的战场并不在宛州,最难对付的敌人也不是梁王。”
楚璇默了默,想起些什么,道:“可是我不懂,你之前跟我说过,三舅舅让雁迟守住了长安城外的各个驿道,让萧腾的书信送不出去,可是传递圣旨的驿官走的不也是驿道吗?他为什么不拦?”
萧逸缄然片刻,道:“你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我派神策军护送圣旨,萧佶若要拦,就要跟神策军动手,就等于是明着跟我撕破脸了,他不敢。”
“你知道为什么在我幼时,梁王明明大权独揽,占据了先机,可他偏不敢废我自立为帝?”
楚璇摇头。
“父皇当年在驾崩前,曾大封藩王、边将,他们各个拥兵自立,却又都没有足够的实力能一方独大,威胁不到长安,反倒相互制衡。可若是这个时候京城发生异动,他们便会以勤王之名倾巢而动,齐涌向长安。他们分而自立,没有一个会是梁王的对手,但若合而攻之,梁王必败。所以,要让螳螂不敢捕蝉,最好的办法便是在螳螂的身后放一只黄雀。”
他轻缓一笑,似是倾心叹服于他父皇生前的布局,悠然道:“今日的萧佶便是从前的梁王。跟我翻脸很容易,如今长安空虚,我手中这点兵力是万不能与十万宛洛守军相抗衡的。可我现在毕竟还是天子,是掌神器御礼乐,名正言顺的天子,只要我在一日,藩王守将胆敢无诏入京,那便是谋反。若我遭遇不测,就会给了他们正当的名目挥师入长安,胆敢谋害天子,天下人皆可讨之。所以,萧佶不会动,因为他尚缺一个名正言顺,一个搞不好把自己弄成反贼,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楚璇默默消化着萧逸这段话,突生出些感慨。
她总觉得萧逸自登上皇位之后的这些年过得很不易,但没想到竟不易凶险到这种程度。
他岂止是在悬崖峭壁边上行走,简直是在虎狼环伺的峭壁边疾奔。
那些藩王守将各个手握重兵,又都是人精,谁也不知道这辛苦构建起来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而作为手握神器的稚弱天子,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快快长大。
楚璇万分心疼地道:“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些年可真是……”她不知该如何形容,仿佛什么语句都无法精准地描述出他这些年的艰辛,只有化作一缕叹息,“我幼时每回见你,你都是一副无忧无虑、潇洒自在的模样,那时我还以为当皇帝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呢,原来你从那么小开始就已经心那么大了。”
萧逸嗤笑道:“你当都跟你似的,遇上点不开心的事就总搁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折腾自己?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算每日里愁眉苦脸又能改变什么?还不如及时行乐,活好当下,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楚璇静默了片刻,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颇为赞成道:“你说得对。”
许是看惯了她与自己斗智斗勇的模样,乍一见她这般心悦诚服、乖巧柔顺,萧逸反倒不习惯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她的头,端着架子低睨她,“自然是对的,我是皇帝,我说得都是金玉良言,你乖乖地听话就对了。”
说罢,他把楚璇从怀里捞出来,板着脸无比严肃道:“来,把你刚才那套把戏再来一遍,我得仔细品一品。”
楚璇一怔,脸颊腾得烧起来,滚烫滚烫的,在萧逸那炯炯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抬胳膊把他推进了水里。
色胚!
……
今年长安的雪格外多,刚刚云开初霁,又下了一场。
绒绒雪毯覆盖之下,红梅凋零,柳枝悄悄抽出了新芽,纵然狂风肆虐,雨雪霏霏,皆无法阻止冬天即将过去,春意在无声无息间翩然而至。
江淮的伤已差不多痊愈,只是胸口处留下了个小小的疤,怕是这辈子都去不掉了。
萧雁迟把他安置在王府后院不起眼的厢房里,派人应时给他送饭送药,却不再见他。
或许是因为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江淮比从前安静聪明了许多,既不闹也不追问,只每日里乖乖喝药吃饭,精心休养,绝不让萧雁迟为难。
萧雁迟的心里实在是盛了太多的心事。
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直都活得很单纯,唯一可称作心事的,便是他当年留不住楚璇,眼睁睁看着她进宫,及至后来看着她吃苦,自己却始终无能为力。
可自从那一日,他无意间撞见父亲把冉冉摁进水里活活淹死,他想要阻止,却被裴鼎英扣住手腕摁在地上,亲眼看着那与他和楚璇一起长大,鲜活烂漫的姑娘慢慢死去。
犹如晴天闪过霹雳,骤然震碎了他平和安宁的生活。
从那以后,他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并非如表面那般避世淡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有野心,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寒风凛冽,如刀般剐蹭着脸,他却不觉得冷,兀自站在结了层薄冰的芙蕖边,怔怔出神。
“宛州开打了。”
父亲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萧雁迟心中无任何波澜,仿佛那是跟他完全无关的事,他也不想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萧佶瞥了他一眼,道:“爹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觉得你还是接受现实比较好,你死我活的事,你该打起精神。”
萧雁迟静立蕖边,自风拂衣袂,声音澹静至极,“我接受现实了,我不是一直都在听父亲的话吗?”
萧佶知道他心里有怨,懒得跟他再废话了,只道:“宛州刚刚开打,还没有战报送进京,可你心里得有准备,你爷爷赢不了,他早让皇帝给算计得死死的。”
“若楚晏当真是皇帝的人,那恐怕皇帝早就知道江淮的身世了。他却能一直装成不知道的样儿,当年还把江淮贬到了甘南去,这戏演得,把我们所有人都骗过去了。雁迟,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对手,难对付得紧。”
萧雁迟牵了牵嘴角,清粼粼地一笑,“我认为,父亲的戏并不逊于皇帝陛下,真正论骗起人来,很难说你们谁更胜一筹。”
萧佶脸色微凉,透出些怒意,但强忍着没发作,道:“你进一趟宫,去看看璇儿,试探着问她些事,我不能总去,皇帝会生疑。你去,他知道你对璇儿有那份心思,至多拈点酸吃点醋,不会往别处想。”
萧雁迟攥紧了手,霍得回过身,道:“我求求您了,别再紧揪着璇儿不放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是咱们萧家的人在争天下,恩恩怨怨都应由咱们自己来了结,她只是个女人,被卷进这些事里已经很命苦了,您就放过她,就让她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萧佶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淡瞥了他一眼,散漫地敛着袍袖转身,“我已经替你往宫里递了帖子,你换身衣裳就去吧,小心说话。”
那帖子送入昭阳殿时,萧逸正在楚璇的指挥下在偏殿给萧留换尿布。
她有感萧逸对孩子的不上心,还总是因她多费了些精力在这孩子身上而来闹她,便想出来这么个主意,让他与孩子多多相处,多培养些感情。
尿布换好了,萧逸腾出手自案上拿起那方帖子。
见,当然得见。
那是萧雁迟,是楚璇素来待之亲厚的表哥,若冷不丁闭门不见,萧佶是会生疑的。
可……
萧逸把萧留抱了起来,掰着他的小脑袋正对向楚璇,语重心长,甚是大方道:“我也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你见见他也无妨,只是得记着,你是有儿子的人,你忘了我不要紧,可千万别忘了你儿子。去吧,我和阿留在这儿等着你,要是一炷香后你还不回来,我就带儿子去找你。”gzdj
第61章
从前在闺中时,楚璇一直都以为这世上最稳固的便是亲情。虽然她自小离家,没有享受过多少来自于亲情的关怀,但她把这些都归结为命数,不能因为她没享受到就随意地否定。
太史公说过: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要趋利乃是本性,但在面对骨肉亲情时,纵然利字当头,多少还是会绕出点情面来。
从前的楚璇对这世间一切的感情都没有太大的期望,在她看来,能多绕出点情面,就已经很难得了。毕竟世人多贪婪,面对毫无亲情攀扯的陌生人,是更加狰狞冰冷的。
而像她和三舅舅一家,他们都不是贪心的人,一眼望到尽头,曾经的楚璇就算抓破脑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为了各自的立场、各自的利益而相互算计,伤害彼此,就如她曾经最不屑的那一种人……
他们伴她度过了最孤苦寂寞的岁月,冷淡如她,却也在心里悄悄地把三舅舅当成了自己的父亲,把雁迟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曾经觉得,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变。
曾经。
画月放下了碧绫帐,丝织细密,纤薄透光的帐子上映出了萧雁迟挺拔颀长的身影。
“璇儿,你……还好吗?”
楚璇垂敛着眉目,轻轻点了点头,点完了之后才意识到,两人隔着一层帐子,他大约看不见,才清了清喉咙,微微笑道:“我都好,你呢?雁迟你还好吗?”
萧雁迟揽袖而立,素身清淡,默然片刻,绽开一抹轻缓的笑,“我自然也好……话说回来,我们如今一个是皇后,一个是云麾将军,大权在握,尊荣雍贵,多少人羡慕眼红,若是都这样了还觉得自己不好,那就是太不知足了。”
他朗悦的声调里似是漫开如烟似纱的叹息,飘忽缈落,若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
两人一时缄默。
画月给两人添了茶,那微苦的茶香随着青烟散开,盈上衣袖,给这过分沉静肃穆的殿宇添了几分烟火气。
就着这一瓯好茶,萧雁迟终于开了口,“听闻宛州已经开战了,我这些日子确实寝食难安,既担心爷爷,又担心长安这边会有什么异动。”
楚璇打起了精神,仔细听着他的下文。
“大伯素来不是个安分的人,庭琛堂兄又在淮西辖重军,我是怕……怕萧庭琛挥军入长安,此刻长安正是空虚之时,难以抵挡,若是这样,只怕安静了数十年的都城就要彻底乱了。”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脑子一片清透,原来他们担心的是淮西。
也是,自四年前萧逸把他的义妹素瓷嫁给淮西守将范从贤的幼子范允,淮西军与萧逸的关系便密切了许多。
纵观如今天下,萧逸手里几支可堪调遣的军队,韶关宇文雄所部要戍卫边疆、抵御突厥,是万万不能动的。而封世懿所率领的北衙军又被困在了宛州,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除了留在萧逸身边的几千禁军和神策军,就只剩下淮西守军可用。
萧庭琛自驻军淮西,便与当地的范氏父子多生龃龉,就算他是梁王的孙子,是宗亲,有勋爵在身,可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占到上风。
就拿如今的局势来说,都这么紧张了,就算因为萧雁迟派人拦截了萧腾送往淮西的书信,可萧庭琛不是个聋子,总该对宛州的变故有所耳闻。可至今毫无动静,只有一种解释,范家父子把他挡在了淮西,让他既不能入宛,也不能入长安,只能乖乖地守在治所。
楚璇不知道当年萧庭琛入淮西是不是三舅舅一手的安排,若真是他的安排,那可太精明了。既给了萧腾足以麻痹他的表面风光,又牵制了心向萧逸的范家父子,同时反过来范家父子也能牢牢压制住萧庭琛,让他不会在关键时候坏事。
片羽不沾身,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却在不声不响间毫无痕迹地一举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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