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哈立德拿回了一板“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价格也不是三万,而是五万,五万叙力亚里拉买来的不是一盒药,而是一板药,二十四粒,比成默开始计算的还要贵不少,叙力亚的物价离谱程度,已经超过了成默的预期。
他猜也许哈立德从中应该分润了一些,哈立德像是从他稍微有些讶异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立刻表情局促的解释道:“在拉塔基亚这种药确实很难找,黑市都没有,默罕默德大叔是去恩诺思人那边买到的,所以价格比较贵。实际上需要的话,还能再买点,但默罕默德大叔说去大马士革就会比较容易买到,价格也不会这么贵,因此我就自作主张没有买太多……”
成默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并不介意哈立德从中赚钱。
“雷克茨卡先生,您放心,到了大马士革,我一定会帮您买到这种药的,并且肯定能便宜很多。”哈立德信誓旦旦的说。
“你也要去大马士革?”成默将视线从药片挪向了哈立德,有些疑惑的问。
“我爷爷去打听了,城里根本没有包车,不要说包车了,就连汽车都没有几辆。您要等不及坐班车,就只能找邻居阿什卡尔大叔想办法,他原来是汽车公司的,后面也管理着运送尸体的皮卡,我爷爷上午找他聊了聊,他说他不想去,但是愿意把车借给我用一天,只是……”
见哈立德语气有些支支吾吾,成默瞬间就推测出大概是中午哈立德才给他发了“好人卡”,提到“昂贵的价格”有些难为情,便直截了当的说道:“费用你说多少就多少,不要太夸张就行……”
哈立德红了脸颊,“并不是阿什卡尔大叔要钱,他和我们家关系很好,又是个热心人,不过皮卡的钥匙并不在他手上,更何况我们还需要汽油,这些都得找他下面的人。”
“没关系,你尽管说要多少钱就行。”
“七十万里拉……”哈立德有些沮丧的回答道,很明显他觉得这个价格有些太多了,停了一下又说,“去大马士革的班车只要三千里拉,要不然你们再等等……”
七十万里拉也就相当华夏币最多七千块的样子,不要说七千了,要不是考虑到安全原因,七万成默也都不会眨眼,更何况七千块包车,也算不上荒诞到不能接受的价格。在成默看来药的价格才是真有些吓人,倒不是他支付不起,而是可以想象在叙力亚看病的成本,如此昂贵的药物价格连饭都吃不饱的叙力亚人根本无力承担。
成默不是谢旻韫那种悲天悯人的圣母,心中感叹了一下,假装思考了好一会,就沉声说道:“是有点贵,但我确实很急,也只能接受了。”
“七十万呀!”哈立德惊愕的问,“您确定吗?”。
“确定。”成默点头,“车什么时候能开过来。”
“得晚点,还得让默罕默德大叔去开个维修证明,再去把油加满……”
……
成默关上门回到房间,雅典娜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坐在床沿发呆,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银色塑胶板,说道:“药来了,现在试看看吗?”
雅典娜扭头看了看成默,又看了看成默手中的那一板药片,面无表情的说道:“无所谓。”
“那就试看看。”成默知道雅典娜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计划的人,主动帮她做了决定。他走到了桌子边,给雅典娜倒了一杯水。茶壶是瓷制的沙乌地高腰茶壶,造型很雅致,可惜茶壶的表面有不少裂纹,壶口处还有缺口,茶杯则有点搞笑,这种老式的搪瓷杯在华夏已经绝迹,却在叙力亚重焕生机。
成默端着杯子,走到了床边,先将药递给了雅典娜。
雅典娜看也没有看,犹豫了一下,掰了三片放在手心,轻启檀口,从成默手中接过搪瓷缸,将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服了下去。
雅典娜十分自然的把水杯又递还给了成默,在接回水杯的时候,成默觉得自己就像个督促女儿吃药的老父亲,“你配合‘蛇式瑜伽’练习一下,看能不能截取能量……”
雅典娜点头。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刚问出口成默就有些后悔,在船上的时候雅典娜就没有允许他观看她修炼,现在他应该直接出去,而不是多此一问,于是成默话一落音就补充道,“我还是出去一下吧。”
雅典娜没有出声,她的眼睛也没有聚焦在成默身上,而是盯着窗外的晴朗天空像是在发呆。
将搪瓷杯重新放回了桌子上,成默转身走出了房间,在关上门的瞬间他又想起了在船上的惊鸿一瞥,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雅典娜,没料到刚才一直没有和他对视的雅典娜竟然在目送他离去。
于是两个人的眼睛在床架的阴影中相遇,这突如其来的碰撞让成默为之心颤,那些凌乱的记忆碎片,便如同偶遇了微风的花瓣,沉积在花瓣上的露水散落,记忆也变得空白。他的大脑失去了意识,身体的肌肉却在继续运行,轻轻的关上了门。
成默在门口伫立的了许久,才轻手轻脚的走下了狭窄的石头楼梯,他进入客厅,看到哈立德一家人又开始羊毛地毯的编织,那些绒毛在阳光下闪烁,仿若太阳散落下来的光尘。
在光尘中,哈立德的母亲和姐姐都戴上了口罩。那些成人口罩阿法芙戴不上,但她也蒙上了好几层纱质的面罩,眼下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挥舞着瘦弱的满是划痕的小手转动拈杆,将羊绒搓成线。
成默最初觉得欣慰,转念又意兴阑珊,他退回了楼梯处,走上了转角,坐在冷硬的台阶上,不想干扰他不该干扰的生活。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引擎的轰鸣,成默猜测是哈立德开着车回来了,他起身拍了拍发麻的屁股,才慢慢走上楼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等雅典娜说“进来”,才推门而入。
看见雅典娜已经停止了练习“蛇式瑜伽”,又坐在床沿神游天外般凝视着窗外。
成默问道:“怎么?没有用吗?”
“没用。”雅典娜摇了摇头,“我后来又多吃了几片,还是找不到那天的感觉,也许跟我猜测的一样,‘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的药效还是不够强,得试看看其他的药物。”
“一点作用都没有?”成默不甘心的问。
“没有,没有出汗,没有呼吸不畅,连心跳都没有加快。”
成默想问雅典娜那天在船上,在轮机舱里,在主曲轴的下面她又是什么感受,却没有问。他无奈的说:“那只能等到大马士革再说了,幸好叙力亚不大,大马士革也不远。”
雅典娜没什么情绪的“嗯”了一声。
楼下响起了哈立德的声音,成默回望了一下窗外,说道:“我们等下就出发。”
……
吃过晚饭,成默和雅典娜坐上了一辆伤痕累累的三菱皮卡,这辆皮卡的车身已经撞凹了好几处,保险杠被透明胶勉强固定在车头摇摇欲坠。即便它下午才被洗过,却仍然显得又破又脏,车厢里的设施也有点脏,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隐约臭味,一种淡淡的腐朽味道。
成默坐他叔叔没有空调的五菱小面包都不曾嫌弃,上了这辆车,却很是不适。皱着眉头,抽了好几下鼻子。反倒是雅典娜坐在后座,表情清冷,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这时哈立德还没有上车,在车外哄着非要跟他走的阿法芙,红彤彤的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哈立德低声吓唬道:“不是哥哥不带上你,坐汽车和坐自行车可不一样,坐车可危险啦!万一出了车祸,可疼了,你的眼泪都得哭干,我们可不能让雷克茨卡叔叔还有温蒂婶婶笑话……”
瘦瘦小小的阿法芙扯着哈立德的衣袖嘟着小嘴说道:“我才不会哭呢!我连被仙人掌扎了都不会哭,我可坚强啦!”
“那中午是谁挨了妈妈的打马上就哭出声的?”
“那不是因为我怕疼,是因为我怕妈妈生气。”
说完阿法芙就跑到汽车旁边去抓车门,哈立德没有办法,只能扭头喊道:“妈妈,你把阿法芙带回去吧!”
阿法芙的眼眶马上就湿润了,等她的母亲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时,豆大的眼泪已经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沿着圆润的脸颊朝下滚,落日的余晖穿过清透的泪滴,闪耀出了晶莹的彩虹。
“阿法芙,跟妈妈回去,不要妨碍哥哥做事。”
坐在车厢里的成默偏头看着阿法芙,她的小脸已经被泪水浸泡的皱皱巴巴的了,仍倔强的抓住门把手不放,哭喊道:“开汽车这么危险,我怎么能让哥哥一个人去呢?没有我,哥哥连仙人掌果都采不好……”
也许是注意到了成默的目光,哈立德的母亲毫不留情的掰开了阿法芙的小手,厉声说道:“听话!”
阿法芙哭的更厉害了,哈立德却取笑道:“你不是很坚强吗?还说不会哭,看你这样我怎么带你啊!”
满脸泪水的阿法芙又生气了起来,冲着哈立德凶道:“你不许笑,给我过来。”
被妹妹当众命令的哈立德愣了一下,瞧了瞧车厢里的成默和雅典娜,一脸尴尬的走到了阿法芙的面前,没好气的说:“干嘛?”
阿法芙抽泣着说道:“你得好好的回来呀!不要像爸爸一样走了就不回来啦!”
也不知道是窘迫的缘故,还是夕阳的缘故,哈立德俊美的面孔变得红灿灿的,如同被烤熟了一般。他收敛了笑意和尴尬,蹲了下来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柔声说:“不会的,哥哥从大马士革给你带好吃的糕点,还有漂亮的头绳……”
泪眼朦胧的阿法芙推开哥哥的手气呼呼的说:“我不要,我只要你快点回来。”
哈立德温柔的笑道:“很快的,就三天而已。”
“三天哦!”
“就三天。”哈立德举起了右手,“我向造物主承诺。”
“别耽误哥哥的时间了。”哈立德的母亲扯着阿法芙的小手朝门口走,她一步三回头的叮嘱:“三天就回来哟!”
哈立德挥了挥手说道:“好的,阿法芙,你在家乖乖听妈妈的话……”
阿法芙抬起小手搓揉了一下满是泪水的眼眶,点了点头。
哈立德赶忙转身上了车,他的眼角也有些发红,长街尽头的晚霞也很红。哈立德扭动钥匙,里程表早已经爆掉的皮卡发出了暗哑的嘶吼。
他挂挡,踩油门的动作很是熟练,这叫成默放心不少。
皮卡缓缓驶离长街,哈立德扭头看了眼成默讪笑着说道:“抱歉,我妹妹从小就是跟着我屁股后面长大的,我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还从来没有看见我出远门……”
坐在副驾驶的成默虽然没能听太明白刚才哈立德和妹妹说了些什么,却也能大致能够猜出来。他并不太能理解这样的感情,却也懂得了为什么会有“妹控”这样的爱好者了,妹妹确实挺可爱的,尤其是像阿法芙这样的妹妹,他抽动嘴角笑了下说道:“这样的感情挺叫人羡慕的。”
哈立德的回应却很苦涩:“有什么好羡慕的?”
成默能感觉到哈立德满腔的愁绪,不过他并没有询问为什么,他不是,也不想当救世主。成默闭上了嘴不再说话。冷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人有点发冷,他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雅典娜坐在后座闭目养神,她面色沉静,或许人间的一切都与她无扰。
皮卡朝着夕阳坠落的方向前进,海岸线和远处绵延的山脉逐渐在天色中模糊,像是被晕开的山水画。在出了拉塔基亚城不远,忽然一阵风来,满是令人屏息的气味,像是死老鼠的味道,和成默刚上车时闻到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车上的味道远不如这么浓。
成默皱着眉头把窗户摇了上来,“好难闻的味道。”
雅典娜也睁开了眼睛说道:“死尸的味道。”
哈立德抬手指着左侧山丘的脚下说道:“那里就是坟场,整个拉塔基亚在战争中死掉的人都埋在这里,我父亲也是。因为尸体实在太多了,棺材根本不够,劳动力也少,根本没办法挖很深的坑,所以都只是挖了个浅坑就埋了下去。”
成默的视线跳过了山丘与马路之间的一小片光,光秃秃的土黄色山丘遮蔽了太阳,在它绵延身躯的漫长阴影中,遍布密密麻麻耸立着的木牌,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座因人工砍伐而消失掉的庞大森林。
漫山遍野的森林消失了,眼下只剩下没有边际画着年轮的孤独木桩。
此时此刻即便冷血如成默都感觉到震撼和悲凉,然而哈立德却淡然的说道:“很快就好了,这段路只有四五公里而已……”
……
过了冗长又难熬的墓地,正式进入了拉塔基亚与大马士革的公路,汽车多了起来,还全都是大货车。这让皮卡在两车道的公路上根本跑不快,只能勉强维持着四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要是碰到一辆跑的慢的货车,就更憋屈,很久都找不到超车的机会。
成默这才明白为什么哈立德说没有一天不可能到得了大马士革,按照眼下这种情况,三百五十公里路程跑两天也算不上奇怪。
果不其然,很快车就停了下来,本就狭窄的马路上塞满了八九十年代盛产的汽车,以欧洲车和日夲车为主。这么比较一下,成默乘坐的三菱皮卡还算是新的。
“前面有关卡。”哈立德握着方向盘跟着前面的大货车缓慢的向前移动,夜幕中,皮卡的车头近到马上就会塞到没有亮尾灯的大卡车屁股下面,哈立德又叮嘱道,“你们不要说话,让我来说就行。”
“好。”成默说。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迎来了穿着军装背着枪的叙力亚士兵,其中一个人举着手电筒朝车里乱晃,当看到成默那张白人面孔时,眼神骤然变冷。
成默目不转睛神色的坦然的隔着挡风玻璃与之对视。哈立德摇下了车窗,大声的和叙力亚士兵交谈,并悄悄塞钱给那个士兵,然而那个士兵虽然收了钱,却还是指挥哈立德把车开下公路,公路的一旁是平坦的荒野,除了笼罩大地的黑暗和杂草别无他物。
不多时一个穿着迷彩服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就从关卡那边走了过来,士兵对哈立德说了些什么,哈立德拿着成默和雅典娜的护照下了车。
雅典娜看了看围在车四周荷枪实弹的叙力亚士兵,问道:“怎么回事?”
成默心想他和雅典娜还有一层“国际刑警”的身份,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可以拿出来使用,便道:“不会有什么事情。”
雅典娜没有再问,继续闭目养神。
成默紧盯着站在不远处正和一个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子交涉的哈立德,他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了钱,这一次不像刚才只是几张,而是厚厚的一摞。
戴着贝雷帽的小黑胡,堂而皇之的数了数,将钱塞进上衣里,才对围在皮卡周围的士兵挥了下手。
在这群士兵离开时,成默看到了他们冷漠而仇恨的视线,在黑夜中像是狼在龇牙咧嘴的紧盯着猎物。
成默心中有一种预感,到大马士革的一路,可能不会那么顺利。
第058章 破碎世界(4)
漆黑的夜幕中,明亮的星幕低垂于平坦而荒芜的原野之上,携带着腐坏气息的破旧三菱皮卡沿着公路继续前进。四周没有丝毫现代社会的痕迹,道路的两侧没有路灯,也没有贴着反光条的护栏,路况也不是很好,时不时就会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段,然后就是“砰、砰、砰”的噪声喧闹了寂静的夜晚。
如果不是前面有一辆坏了尾灯的厢式货车,成默真觉得自己正处在与世隔绝的无人区。坐在副驾驶的成默,看着前面这辆应该报废的厢式货车,它右侧的尾灯已经完全不亮了,左侧好的那只尾灯也蒙着厚厚的灰尘,只剩一点微弱的光,在三菱前车灯的照耀下就像是一块蒙尘的红色塑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