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他心大,是因为在牢房里关着,实在没有事情可干,他又不敢吃牢房里的饭食,肚子饿的情况下,除了睡觉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
见到面前这个穿着百姓衣裳的中年小胖子,沈毅总算清醒了一些,因为这个面孔他在公堂上已经见过好几回了。
沈七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就要给这位县尊老爷行礼。
“沈毅拜见县尊老爷。”
他还没有跪下去,冯县令便挥了挥手,摇头道:“不必拘礼了,坐下来说话罢。”
说完这句话,冯县令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板凳,此时桌子上点着的油灯,火苗闪烁,让冯县令的圆脸显得有几分诡异。
沈毅看了看板凳,又看了看冯县令,摇头苦笑道:“县尊老爷,小民屁股疼,就不坐了,站着听您训示就是。”
听到沈毅这句话,冯禄又抬头看了看沈毅的表情,总觉得眼前的这个沈毅,与先前公堂上那个少年人有一些不一样。
但是仔细看去,又分明是一个人。
这种怪异的感觉十分强烈,就好像……就好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人,被什么脏东西上身了一样,神态表情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如果说两天前在公堂上那个沈毅,还是个稚嫩的少年,眼前这个容貌分毫未变的沈毅,似乎……突然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冯县令摇了摇头,把这种怪异的感觉抛诸脑后,他扭头看了看身边陪同的几个狱卒,沉声道:“你们都退下罢,本县要单独问他几句话。”
县尊老爷就是县衙的主宰,也是可以决定这些狱卒职业命运的人,听到这句话,几个狱卒不敢怠慢,对着冯县令拱手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等几个狱卒离开之后,冯县令伸手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用桌子上的瓷碗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
一口茶水下肚,冯县令又“噗”得一声,吐在了一旁的稻草上,然后大皱眉头,骂骂咧咧的说道:“什么破茶……”
骂完这一句之后,冯县令才抬头看向沈毅,眯了眯眼睛,低声道:“沈毅,经过县衙的深入探查,陈清一案又有了一些进展,现在,本县需要你的配合。”
“配合,配合。”
沈七郎满脸堆笑,连连点头:“不管县老爷要小民说什么,小民都配合。”
冯县令又看了看沈毅,觉得这个少年人哪哪都不对劲。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县尊老爷沉声道:“首先,范公子未曾殴打陈清。”
沈毅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很快低下了头,没有让冯县令看到这个笑容,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是,县尊老爷说的是。”
“范……范公子,未曾殴打陈清。”
第十四章 互相妥协
此时此刻,沈毅的心中是非常开心的。
因为他清楚,自己通过陆夫子,向江都府官员传达出来的“处理方法”,已经得到了这些官员的认可。
所以,这位冯县尊才会说出这句话。
有了冯禄这句话,范东成固然可以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他沈毅多半也可以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至于这个过程公不公正,正不正义,这不是现在的沈毅有资格考虑的问题,他必须先保全自身,让自己处在安全的位置,才有资格去考虑另外那些有的没的。
大牢的日子太难熬了。
他一天……不,一个时辰也不想待下去了。
见沈毅这么配合,冯县尊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他看了看沈毅,微微皱眉:“是……是不是陆夫子,与你说过什么?”
显然,这位县尊将沈毅的态度转变,归结于陆安世。
他认为是陆安世传授了沈毅这些保全自身的法门,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年人,才会突然变得安分。
对于冯县令的这个误会,沈毅并没有解释,这是一个对于沈毅有利的误会。
因为他沈七郎人微言轻,但是陆夫子却是人微言重,如果让冯县尊误以为这是陆夫子的意思,那么事情就会顺利很多了。
于是,沈毅依旧是微微低着头,缓缓说道:“回县尊,山长只是告诉小民,要相信衙门是公正的……”
听到这句隐隐带刺的话,冯禄闷哼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说什么,然后继续说道:“那天,陈清被人打死,你看到了什么?”
沈毅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小民到场的时候,陈清已经倒在了地上,小民并没有看到事情的经过,只是隐约看到,好像是那个叫做钱通的人下得手。”
说到这里,沈毅抬头看了看冯禄的表情,见这位县尊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当时范东成范公子并没有动手……”
“别的,小民就一无所知了。”
对于沈毅的回答,冯禄还是很满意的,他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如果衙门再有堂审,你可不能临堂改供。”
沈毅面色严肃,开口道:“县尊,小民愿意现在就给这份口供画押!”
见沈毅满脸严肃的模样,冯县令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那倒也不急。”
“今天已经太晚了。”
县老爷伸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又伸了个懒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县尊老爷才看了一眼形容狼狈的沈毅,微微叹了口气。
他迈步走到沈毅面前,微微低头道:“沈七郎,你今日既然能说出这番话,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你心里应该是清楚了的,你这几日牢狱之灾,非是因为本县,背后另有其人。”
“有朝一日你从这大牢里出去,可不要记恨本县。”
听到这句话,沈毅再一次低头,微眯眼睛。
他继承了另一个沈毅的全部记忆,甚至可以两个人成为了一个人,自然清楚,这几天这位县老爷,差点把自己活活打死。
只差一点,自己就死了。
现在,这位县老爷忽然态度大变,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时势所迫,不得不为。
这几乎是杀身之仇,不记恨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个时候,他还在大牢里,当然不能昂着脖子向这位县尊放狠话,于是沈毅连忙低头,开口道:“县尊老爷这是哪里话,您依章办事,小民岂敢记恨老爷。”
微微发福的冯县令,借着油灯灯光,再一次上下打量沈毅,然后他对着一旁的狱卒招了招手,开口道:“来,给沈七郎卸了脚镣。”
沈毅身子瘦弱,入狱之后并没有受枷,但是脚镣还是有的,这副沉重脚镣这几天着实让沈毅吃了不少苦头。
县尊老爷开口了,一旁的狱卒自然照办,很快就把沈毅的脚镣解开。
解开脚镣之后,冯县令两只手背在身后,对着沈毅淡淡的说道:“沈七郎,这几日你还是要住在这大牢里,等这件案子再审,本县再来提你,不过从明日开始,你的家人就可以来探监了。”
听到这句话,沈毅连忙点头称谢。
沈毅刚谢完,一个身材粗壮,帽子都没有戴正的汉子,跌跌撞撞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壮汉见到冯县令之后,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小人严平,见过老爷。”
严平是县大牢的牢头,大牢里事情都归他管,身为牢头,自然是不用上“夜班”的,因此严平早早的回家休息去了,这会儿听说县老爷来了牢里,便慌慌张张的换上衣裳,赶到大牢给老爷请安来了。
要知道,冯知县的七品官,在知府陈裕面前可能不起眼,但是落在县衙其他人身上,就是与天一样大,毕竟这个负责县大牢的牢头,甚至连官都不是,只是一个吏员。
冯老爷对着严牢头招了招手,淡淡的说道:“大半夜的,不必行礼了。”
县尊老爷起身,两手背在身后,对着严牢头沉声道:“这几日,沈七郎的伙食你亲自负责,莫要亏待了他,更不能让脏东西进大牢里,若是沈七郎吃饭吃坏了肚子,本县便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
既然已经决定了如何办案,那么冯县令当然不能坐视有人毒死沈毅。
严牢头扭头看了看沈毅,又看了看冯禄,连忙点头:“老爷放心,小的亲自负责沈公子的吃食,绝不会出问题。”
“嗯。”
县尊老爷这才起身,负手离开了县大牢,此时,已经月上中天,县衙的轿子也已经在大牢门口等候,小胖子县令摇头晃脑的上了轿子,回县衙去了。
而沈毅,也被重新带回了大牢里看押,只是这个时候,牢里的狱卒们对待沈毅的态度都好上了不少,严牢头甚至让人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换下了沈毅身上那件褴褛破烂的囚衣。
……
一夜无话。
很快,到了第二天早上。
因为昨天晚上熬夜“办差”,这一天早上冯县尊起的稍晚了一些,起床洗漱之后,县老爷打着哈欠进了自己的书房,落座之后,他便让人把邓师爷请到了书房里。
邓师爷很快来到了书房之中,满脸堆笑:“老爷,您找我?”
“嗯。”
冯县令这会儿正在翻看自己桌子上堆着的文书,见到邓师爷来了之后,他放下文书,再一次打了个哈欠。
邓师爷低着头,陪着笑脸:“老爷您昨晚上没睡好?”
“以后恐怕都睡不好了。”
县尊老爷嘟囔了一句,瞥了一眼邓师爷,开口道:“昨夜,本官去县大牢,提审了犯人沈毅,问出了另外一番口供。”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冯知县。
“老爷,您……”
冯县令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按照沈毅昨夜所说,当日他并没有看到范东成范公子殴打陈清,只看到那个姓钱名叫钱通的甘泉书院学子,殴打陈清。”
“这个钱通,本官已经连夜派人去查了,平日里在甘泉书院,便是个蛮横霸道的人。”
冯知县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派人查过了钱通的家底,是个完全可以动的人。
说到这里,县尊又看了看邓师爷,问道:“对于这份供词,师爷如何看?”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问师爷,其实是在问师爷背后的人。
邓师爷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着县尊恭敬低头:“老爷,属下才识浅薄,这件事情,请老爷容属下思量半日……”
“不急不急。”
冯知县淡淡的说道:“有的是时间,师爷慢慢考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