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沈毅坚毅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子是“刚正不阿”,还是“小肚鸡肠”了。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陆夫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在你眼里,何谓大浊?”
沈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来到陆安世身边,低声道:“老师,弟子去建康大半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朝廷如今的格局,在弟子看来,建康城里的浊物便有许多,比如说尸位素餐的宰相,以及占据淮河水师多年,却沦为缩头乌龟的将门赵氏……”
“这些,都是大陈的浊物。”
“不过这些浊物,依旧不能算是大浊。”
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心里的大浊是?”
“是北齐。”
沈毅缓缓说道:“弟子这大半年时间,在建康醴泉楼里,看到了许多平日里看不到的孤本,这些书里记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比如说六十年前南渡的过程,比如说六十年前齐人南下的过程,以及……”
“以及十几年前,北齐周晋安在江淮之间大开杀戒的事情。”
“还有一些书,记述了北齐燕都城里,北齐皇族一些骇人听闻的事迹。”
沈毅沉声道:“那时候弟子就认定了这些齐人,乃是人间大恶,天地大浊!”
沈毅这番话,说的义愤填膺,正气凛然。
不过他有些话,并没有与陆夫子明说。
因为“清浊”二字,本质上是以他沈某人为判断标准了,也就是以沈毅本人的利益为基准出发,假如有人触碰了沈毅的利益,对沈毅本人不利了,那这人自然也是世间浊物!
这个标准,甚至包括建康城里的少年天子。
听到了沈毅这一番“清浊之辩”后,陆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思索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沈毅,沉默了一番之后,微微叹息:“七郎所谋甚大,为师远不如也。”
沈毅谦虚的笑了笑。
“弟子也就是瞎想想而已,凡事要量力而行,弟子这一生,如果扫不清那些天地大浊,能够替家乡父老清理一些小浊,也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你有你的想法,做老师的便不干涉你的决定了。”
这位江左大儒看向沈毅,最终颇为感慨的开口道。
“你今日这番话,算是在为师面前立志了,既然立了大志,做老师的,便衷心希望你心中大志可成。”
第二百一十九章 漏买礼物事件!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少年时候多半都是要立志的。
或者是写诗明志,或者是作文明志,亦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慷慨激昂一番,以明志向。
说的不好听一些,就是吹个牛逼。
而这些志向,也就是所谓的“初心”了。
而这些吹过的牛逼,大多数人是没有办法实现的,等到人过中年,偶尔想起这些少年时候的志向,为了感动自己,便喊上几声“不忘初心”,然后依旧用已经被岁月打磨的圆滚滚,光溜溜的性子,去做一些自以为“成熟”的事情。
等到老了,再感叹一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至少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
很少有人在到了中年之后,还能像乐天居士那样,喊出一句“前心安可忘”来。
沈毅这番“激浊扬清”的话,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正经立志了,而且是在自家老师面前,还是颇有些意义的。
当然了,沈毅相比较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来说,道德底线是比较灵活的,或者说他并没有那么好名,好面子。
他说的这些目标,他当然会努力去干,尽量想办法干成,但是如果难度太大,实在是干不成了,那也没有必要豁出性命去干,在沈毅看来,他只要成功扫清江都府的那几个“小浊”,基本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在陆夫子书房里,沈毅跟他说了不少建康城里的事情,师徒俩聊了一会儿之后,陆夫子看向沈毅,问道:“七郎方才见过秦先生了么?”
沈毅点头道:“老师,弟子已经见过秦先生了。”
“嗯。”
陆安世点了点头,开口道:“按理说,你应当是在弱冠之后,再取表字,不过你现在中了举,已经是举人老爷了,同辈人再一口一个七郎叫你,便有些不太合适,等过几天书院里的宴席摆完,就让秦先生给你取个表字。”
取“表字”,就代表一个人成年了。
成年之后,除了特别亲近的人或者长辈之外,其他人再称呼沈毅为“七郎”,就显得不太妥帖,而如果直呼沈毅本名,甚至叫上一声“沈七”,那对于读书人来说,就与骂人无异了。
沈毅坐在陆夫子对面,微笑道:“不瞒老师,方才见秦先生的时候,秦先生让弟子想办法给您磕头,拜您做老师呢。”
听到沈毅这句话,陆夫子微微有些诧异,然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秦先生真君子也。”
沈毅低眉道:“老师,既然您提到了取表字,那过几天拜师宴的时候,您当面给弟子取一个表字就是。”
陆夫子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道:“那好,为师这几天好好想一想,给你取个合适的表字。”
沈毅笑了笑,没有接话。
其实他很想直接给陆夫子推荐“立恒”两个字,毕竟某个穿越的前辈凑巧与自己同名,如果取个一样的表字,说不定能借点气运过来加持自己。
不过取字这种事情,毕竟是老师的事情,沈毅这个做学生的不好多嘴,他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在书房里又与陆夫子说了会话之后,沈毅对着自家老师眨了眨眼睛,笑道:“老师,陆师妹在家否?大半年未见了,弟子今日去探望探望她。”
陆夫子有些诧异:“你还没见过青雀?”
沈毅挠了挠头:“老师,弟子上午才刚回来……”
陆安世皱眉道:“青雀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替为师去迎一迎你,我以为你们早上就见过面了。”
沈毅愣了愣,苦笑道:“老师,我的确没有见过陆师妹。”
陆安世若有所思,然后对沈毅开口道:“罢了,小女儿心思难猜得紧,我这个做父亲的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应该在家里,你去后院见她就是。”
沈毅对着陆夫子躬身行礼,低头道:“是,弟子这就去。”
陆安世看了看沈毅空空如也的双手,突然笑了笑:“你一去建康大半年,来这里瞧我这个老头子,尚且知道带一些礼物,怎么准备空手去见青雀么?”
沈毅一拍脑袋,心中恍然,他对着陆夫子苦笑道:“前些日子在建康,弟子自觉深陷泥潭之中,每天想的就是如何从建康那个泥潭里脱身,完全想不起来其他的事情,亏得老师提醒,不然我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直接站了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舒了口气:“好在现在还不晚,弟子赶回江都城给师妹买两样东西,再赶回来也不算迟。”
陆夫子呵呵一笑:“这是你们晚辈的事情,为师不去管你们。”
沈毅连忙对着陆夫子拱手告辞离开,然后从陆夫子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刚推开陆夫子的房门,就看到陆姑娘的丫鬟莲儿迎面走来,莲儿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显然是给陆夫子送东西吃的。
这会儿是下午,不是饭点,应该是送些吃的过来。
沈毅认得这个小丫头,见到她之后,对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开口道:“莲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莲儿瞥了沈毅一眼,似乎想要咬沈毅一口,但是又不太敢,于是低着头,阴阳怪气的说道:“可不敢当,您现在是沈老爷了,莲儿哪能当得起沈老爷的问好?”
见她阴阳怪气,沈毅也没有怎么生气,这小丫头一直跟自己不太对付,而且他现在急着赶回江都城,给陆师妹买礼物,没有时间跟莲儿纠缠,于是不再搭理莲儿,对着这小丫鬟摆了摆手之后,急匆匆的转身离开了。
而莲儿则是站在陆夫子的房门口,目送着沈毅离开,见沈毅走向书院的大门而不是后院,小丫头轻咬嘴唇,敲响了陆夫子房门将糕点送进去之后,然后她才迈着小碎步一路来到了书院后院,沿着木制台阶,一路上了一座二层小楼。
这座小楼,自然就是陆姑娘的绣楼了。
这个时代的姑娘,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多半都是住在这种绣楼里。
小丫头两只脚走得极快,将木制台阶踩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路来到了二楼绣楼之后,她才气喘吁吁的来到了自家小姐面前。
因为跑的急,她还在喘着气。
“小姐,小姐……”
陆姑娘原本坐在窗前,闻言回头看向莲儿,问道:“糕点送到爹爹那里去了么?”
莲儿答非所问,喘了好几口起之后,开口道:“小姐,沈……沈七他从老爷书房里走出来之后,直接就走了,应该是回江都去了……”
陆姑娘的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些,不过语气依旧平静,她静静的看向莲儿,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让你去给爹送糕点,何曾让你打听……让你打听那个人的事了?”
陆小姐别过头去,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他去哪里,又跟我有什么干系?”
第二百二十章 一把团扇
沈毅在去建康之前,就跟陆姑娘熟识了,按道理说,他从建康“衣锦还乡”,是应该给陆姑娘带一份礼物回来,毕竟建康城现在是大陈实际上的京都,东市街西市街囊括九州万物,什么稀罕东西都可以买得到。
不过沈毅离开建康的时候的确太着急,他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现在陆夫子提醒之后,他自然要去找补一下。
从甘泉书院离开之后,沈毅急急忙忙来到了江都玉带湖畔的市集了,找了好几家铺面,开口就要买“建康特产”。
两地离得很近,建康那边的物件,江都城里自然也买得到,不过听沈毅提起建康特产,这些江都市集的老板,直接把沈毅领到了一处专卖建康物件的小店里,其中有金陵刺绣,以及一些有着各种花纹的漂亮石头。
沈毅看来看去,最终挑中了一把团扇,刺绣很是精致,是双面绣,正面绣的是建康的钟山,背面绣的是建康的古鸡鸣寺。
也有绣秦淮河的,不过秦淮河毕竟是风月之地,送女孩子不太合适。
沈毅端详了片刻之后,觉得很是满意,付了钱之后又跟老板讨了个木盒子,将扇子装了进去,然后沈老爷将这个盒子捧在手里,出门拦了一辆运货的板车,坐在板车上,又回到了甘泉书院。
这会儿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
沈毅步履轻快,很快来到了书院后院的一处院子里。
这里是陆夫子与陆姑娘居住的地方。
沈毅喘匀了气之后,才伸手敲门,开口道:“陆师妹,陆师妹。”
他向来是这种不避人的性子,从前来这里见陆姑娘的时候,也是这般叫法,因为小女儿家都害羞,这种敲门的法子往往很是奏效。
这一次也不例外。
很快,小丫鬟莲儿就过来,给沈毅开了门,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性格却很刚强,她抬头怒视了一眼沈毅。
“沈老爷,你在这里大声叫嚷我家姑娘名字做什么?你这样叫,半个书院的人都听得到,平白坏了我家姑娘的清白!”
沈毅并不与这个小姑娘计较,而是笑着说道:“莲儿妹妹,我离开江都大半年了,好容易才回来一趟,自然应当拜访拜访陆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