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仗……不能有第三种打法。”
皇帝微笑道:“这么说,沈卿上午说的,两年之内给朕收回山东,不作数了?”
沈毅微微低头道:“不作数了。”
天子闻言,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叹了口气:“你呀,也失了锐气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自己搬了个小墩子,坐在了沈毅面前,他对着高明招了招手,高明立刻会意,给沈毅也搬了把椅子。
君臣两个人落座之后,皇帝也是叹了口气,开口道:“沈卿,你上午说的话,朕已经想了一整天了,魂不守舍。”
“你说的第三个法子,朕可以许你,但是朝廷却许不了你,尤其是那些文官,如果是知道了,非得戳你的脊梁骨,骂死你不可。”
“因此,咱们君臣折中一下。”
他轻声道:“今年,淮河水师按照沈卿的意思不动,北伐的事情就交给淮安军,朝廷这里的圣旨上,只能许你在淮河以北便宜行事……”
“至于就地征兵,战获,还有其他的林林总总……”
皇帝轻声道:“这些都不能写在纸上,不然朝廷那里过不去不说,勋贵宗室,也要骂朕昏聩了。”
沈毅连忙点头:“陛下,臣……只正常打就是了。”
皇帝微微摇头:“你听朕说完。”
他拍了拍沈毅的肩膀,笑着说道:“朕是信得过沈卿你的,如果没有这君臣的名分,你我应当能成为好友。”
“不过朕既然继承了祖宗的家业,有些事情就不得不谨慎一些。”
“朕许你便宜行事,但是事先跟你说好,朕要派监军去你军中了。”
皇帝顿了顿,又笑着说道:“不过既然折中了,朕也不能要求你两年三年打下山东,你该怎么打怎么打就是,只要不吃亏,能打疼齐人就成。”
沈毅微微低头,欠身道:“陛下圣明。”
皇帝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
沈毅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朕以为,几年几年打下多少多少地方,这种提法有点不太合适,一来有了框架约束,很有可能让前线将士急躁。”
“二来,也授人以柄。”
皇帝回头看了看沈毅,开口道:“沈卿觉得呢?”
沈毅点头,吐出一口白气。
“是,臣急功近利了。”
皇帝拍了拍沈毅的胳膊,笑着说道:“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朕大用沈卿,便从来没有相疑过。”
“北伐是一桩大事业,你我君臣若是不能同心协力,怕很难做成。”
沈毅点头道:“非止是陛下与臣同心协力,朝廷上下都得要同心协力才行。”
“这话不错。”
皇帝微微摇头,感慨道:“只是朝廷里千人千念,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人生来自私,千人千念是难免的,陛下只需要统筹大方向就可以了。”
皇帝再一次叹息:“那恐怕也不易。”
“利之所向,便是人心之所向。”
沈毅跟在皇帝身后,开口道:“只要北伐对于朝廷里大多数人有利,自然上下一心了。”
皇帝点头,笑着说道:“那就要看沈卿你了。”
“先打下几个州府,让他们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沈毅恭敬低头:“微臣尽力就是。”
……
天色黑下来之后,沈毅才离开甘露殿。
虽然是寒冬正月,但是沈老爷走出甘露殿的时候,后背几乎被浸湿了。
就连送他的高明,脸上也带着一些困惑,似乎是在好奇,以沈毅的聪慧,上午怎么会跟皇帝说那种话。
离开了皇城之后,沈毅没有回家,而是提了壶酒,买了点小菜,来到了大义坊,在学堂里找到了正在独酌的顾老头。
沈毅上前,放下酒菜,对着顾老头拱手道:“多谢顾师点破迷津,不然学生恐怕真的会做下错事!”
上午离开甘露殿之后,沈毅虽然隐隐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激进,但是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
因为对于他来说,能够打运动战,歼灭战,在敌人内部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是最能够发挥自己本事的作战方式。
但是当他离开甘露殿,提了酒菜去拜访顾老头,并且在吃饭的时候,闲聊了几句之后,却被顾老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并且让沈毅立刻进宫请罪!
而沈毅当时,甚至没有跟这个老头透露太多内容,只是跟他说了一句。
“若能在北边站稳脚跟,沿途征齐地汉人从军,则北伐可期。”
这是沈毅当时的原话。
只这一句闲聊的话,顾老头便神色大变,对沈毅发了火。
沈毅回想一下之后,也觉得后怕,因此赶忙回家写了份请罪的文书,匆忙进宫,想要往回找补找补。
他的确太急了。
急到犯了忌讳,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顾老头接过沈毅递过来的酒,闻了闻之后,给自己倒了一碗,轻哼了一声:“还好今上性格还算豁达,要是个多心的皇帝,你沈七这辈子休想被真正重用了!”
沈毅低头喝了口酒:“这般严重么?”
顾老头“哼哼”了一声。
“恢复故地,还于旧都……”
“这八个字听起来好似大过天一般。”
这老头仰头喝了口酒,然后看着沈毅,冷笑道。
“真要是大过天去,世宗皇帝当年为何仓惶南渡?”
“神州一统真要是这么要紧,李氏当初,便……”
沈毅猛得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老头的发言,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顾师上午还说我胆大。”
沈老爷心有余悸的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你比我胆子大多了!”
冬夜里,老头白发飘飘,哈哈一笑。
“怕什么,老夫还能活个几年?”
第九百五十章 顾事
见顾老头喝的面酣脸热,沈毅微微叹了口气,敬了老头一杯。
师徒二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顾老头博古通今,说起话来也很有意思,不知不觉,二人便谈到了深夜。
见老头已经有些困了,沈毅低头喝了口酒,心里犹豫不决。
过了许久之后,他握了握拳,才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已经有些醉醺醺的老头。
“顾师,您家里儿子的消息,学生托人打听到了一些。”
顾老头本来喝酒喝的正高兴,听到这话之后,手上的动作都僵住了,他默默放下酒杯,抬头看着沈毅,忽然问道:“是最近才打听到的,还是一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曾告诉老夫?”
沈毅低头喝了口酒,没有说话。
顾老头仰头喝完了杯中酒,眯着眼睛说道:“是因为今天,老头指点了你,你才愿意说,是不是?”
沈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要瞒着顾师,只是一直在想要不要跟顾师说,该怎么跟顾师去说。”
顾老头抬头看着沈毅,吐出一口气:“你说罢,老头子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
沈毅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老头面前,开口道:“这是学生让人查访到的证据。”
“您家里的那位师兄,早年离开台州府之后,应该是……”
“搬到了建康来住。”
“他在建康西城,开了一家书铺,名叫英书斋。”
说到这里,顾老头眉毛脸上的皮肉都抖了抖,身体也微微颤抖。
顾英,是他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已经很久不用了,现在让人问他,他只说自己姓顾,叫顾天台。
这个“台”字,读作“胎”。
顾老头跟人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这么读的。
因为他的老家台州府,有一座天台山。
沈毅用手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那个英字,这个英字与寻常的英都不太一样,下面那个“大”字并没有出头,英字中间也就成了空心的。
老头只看了一眼,便捂着脸,泪流满面。
这是避讳。
他的儿子,多半是为了寻他才来的建康,因此把书铺的名字都写成了他的名字,但是又因为子避父讳,因此写成了异体字。
多半,他还在建康城里打听过顾英。
但是顾英早已经疯疯癫癫,不再以真名示人,因此父子二人,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无缘得见!
沈毅见老先生情绪还算平稳,于是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顾师兄在建康成家立业,书铺本来经营的也很好,不过在洪德二年,这书铺便倒了,顾师兄一家,也就此失踪,学生多方打听……”